老周第一次意识到“好好好”这三个字有重量,是在他四十岁那年。
那天傍晚,他刚从车间下班,浑身还带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自行车铃叮铃哐啷响着拐进家属院。还没到楼门口,就看见妻子王秀兰站在晾衣绳底下,手里攥着件没拧干的衬衫,脸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紧绷——那通常意味着有麻烦,而且是需要他来解决的麻烦。
“回来了?”王秀兰的声音有点飘,不像平时那样会先抱怨他回来晚了。
老周支好自行车,心里咯噔一下:“咋了?”
“儿子班主任刚才来电话了。”王秀兰把衬衫往盆里一扔,水花溅在水泥地上,“说小伟在学校跟人打架,把人推倒了,那孩子胳膊蹭破点皮,家长不依不饶,让明天去学校一趟。”
老周的眉头立刻拧成个疙瘩。小伟今年上初二,正是半大不小、管不住自己的年纪。他叹口气,蹲在地上摸出烟盒,刚想点一根,被王秀兰一把夺过去:“还抽!就知道抽!明天去了怎么说?人家长要是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能怎么办?”老周的声音有点闷,“去了先给人道歉,该赔多少钱赔多少钱。孩子犯错了,咱当父母的总得担着。”
“担着?”王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倒是说得轻巧!上个月刚给你妈寄了医药费,这月工资还没发,哪来的钱赔?再说小伟那性子,跟你一个样,闷葫芦似的,问他啥都不说,我看就是欠揍!”
老周没接话。他知道王秀兰不是真要揍孩子,她就是急的。他也急,但急有什么用?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行了,先做饭吧。等小伟回来问问情况。”
“问他?他能说啥?”王秀兰嘟囔着进了厨房,铁锅在灶台上磕出当啷一声响。
晚饭时,小伟低着头扒饭,筷子把碗底戳得当当响。王秀兰瞪了他好几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还是老周先开了口:“今天在学校咋回事?”
小伟的肩膀缩了一下,声音跟蚊子似的:“他骂我。”
“骂你你就打人?”王秀兰忍不住了,“你就不会告诉老师?”
“他骂我爸是臭工人,说我们家穷……”小伟的眼泪啪嗒掉在碗里,“我就推了他一下,谁知道他自己摔倒了。”
老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沉默了半天,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小伟碗里:“吃饭吧。明天爸跟你去学校。”
那一晚,老周没怎么睡。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根绷紧的弦。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车间里被老师傅骂,说他手脚笨,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没敢还嘴,只是把气憋在心里,闷头干活。后来娶了王秀兰,她总说他太老实,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吭声,可他总觉得,过日子嘛,忍一忍就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周请了半天假,带着小伟去了学校。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女老师,把双方家长叫到办公室。对方家长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说话嗓门很大,一上来就说孩子受了多大的委屈,精神损失费、医药费、营养费,算下来要两千块。
两千块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是老周半个月的工资。王秀兰在旁边听得脸都白了,刚想争辩几句,被老周悄悄拉了一下。
“是我们家孩子不对,”老周搓着手,脸上挤出点笑,“您看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医药费我们肯定出,至于其他的……您看能不能少点?”
“少点?”男人眼睛一瞪,“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吗?就两千,少一分都不行!”
办公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僵住了。小伟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老周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对方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行,两千就两千。我下午给您送过来。”
王秀兰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老周却朝她使了个眼色。走出办公室,王秀兰忍不住抱怨:“你咋就答应了?那可是两千块!咱们这个月喝西北风啊?”
“不然咋办?”老周的声音有点疲惫,“跟他吵?吵赢了又能咋样?孩子还得在这学校上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钱没了再挣,别让孩子心里留疙瘩。”
他蹲下来,看着小伟:“以后别再跟人打架了。别人说啥,不用往心里去。爸是工人,不丢人,靠自己双手挣钱,踏实。”
小伟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爸,对不起。”
“没事。”老周拍了拍他的头,“走吧,爸送你回教室。”
下午,老周去邻居家借了钱,给对方送了过去。回来的路上,他路过一个卖西瓜的摊子,犹豫了半天,买了个小的。
晚饭时,王秀兰把西瓜切了,小伟递了一块给老周,怯生生地说:“爸,你吃。”
老周接过西瓜,咬了一大口,真甜。他看了看王秀兰,她虽然还在心疼钱,但脸上的气消了不少。他又看了看小伟,孩子的眼神里少了点倔强,多了点什么。
“行了,”老周抹了抹嘴,“多大点事,过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王秀兰没说话,往他碗里夹了块肉。小伟也跟着夹了一块。
老周笑了,心里那点憋闷散了,只剩下踏实。他知道,日子就像这西瓜,有时候会有点酸,有点涩,但只要一家人好好的,总有甜的时候。
从那以后,小伟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再跟人起冲突,学习也用功了不少。王秀兰还是会偶尔抱怨钱不够花,但抱怨完了,该干啥还干啥,饭照样做,衣服照样洗。老周依旧每天去车间上班,累了就抽烟,歇过来了就接着干。
有一次,王秀兰看着电视里的有钱人,叹了口气:“你说咱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老周正在给小伟检查作业,头也没抬:“这样咋了?挺好的。”
“好啥好?”王秀兰撇嘴,“没钱没势的。”
“咱有啥?”老周放下笔,掰着手指头数,“孩子懂事,身体没啥大毛病,下班回来有口热饭吃。这不就挺好吗?”
王秀兰愣了愣,没再说话。
后来,小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老周和王秀兰也搬进了小伟买的房子里。有一次家庭聚餐,小伟喝了点酒,突然红着眼圈说:“爸,妈,我还记得小时候打架那事。那时候我总觉得委屈,觉得咱家穷,抬不起头。后来才明白,你那天为啥宁愿借钱也要给人赔钱。”
老周笑了:“多大点事,还记着呢。”
“不是小事,”小伟摇摇头,“那时候我就想,我以后一定要好好挣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现在不就挺好吗?”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的,比啥都强。”
王秀兰在旁边抹眼泪:“是啊,好好的,比啥都强。”
那天晚上,老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踏实得很。他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总觉得日子过得憋屈,想争点什么,想证明点什么。现在才明白,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大多时候,不过是柴米油盐,是家人平安,是一句简单的“好好好”。
第二天早上,王秀兰喊他起床吃饭,他应了一声“好”。小伟说周末带他们去公园,他又应了一声“好”。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老周笑了,觉得这日子,是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