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炕桌晒得暖烘烘的,我攥着柳木笔蘸朱砂,正跟胡三太爷学画“镇宅符”。
符尾刚勾出个弯,就听见院门口传来阵急乎乎的喊声:“老婶子!在家没啊?”
姥姥正坐在门槛上摘豆角,听见声音赶紧站起来:“哎!来了!”
我也停了笔,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一个穿军绿色外套的男人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两袋点心,脸膛黑红,看着挺结实。
姥姥笑着迎上去:“大侄子,你咋有空来?快进屋坐!”
男人把点心往桌上一放,搓着手说:“老婶子,这不有急事求您嘛!
我隔壁村的朋友,他二舅家遇着邪事儿了,说只有您能给看看。”
姥姥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搬来小板凳,男人看见我,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这是雯雯吧?都长这么大了!”
姥姥说:“这是你小舅舅,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我赶紧喊了声“小舅舅”,心里却没啥印象——
大概是我那时候太小,记不清了。
小舅舅喝了口热水,才慢慢说起来:“我那朋友的二舅,姓李,大伙儿都叫他李老头。
前阵子上山砍柴,在山坳里看见只死母狼,身边还卧着三只刚生下来的小狼崽!
眼睛都没睁开呢,母狼身上有个大伤口,看样子是被猎人的夹子伤着,流血过多死的。”
我听得入了迷,青璃飘在旁边,尾巴尖晃了晃:
“狼通灵性,尤其是刚丧母的幼崽,容易招东西。”
小舅舅没听见仙家们的话,接着往下讲:
“李老头心善,看着小狼崽可怜,就用衣裳裹着抱回了家。
那仨小家伙也争气,喝米汤、啃窝头,没几天就长壮实了!
毛茸茸的跟小毛球似的,李老头宝贝得不行,天天跟街坊炫耀。”
“可没过多久,怪事就来了。”
小舅舅的声音压低了点,眼睛往窗外瞟了瞟,
“先是院子里莫名其妙出现死鸡,一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偷的,可鸡身上没伤口,就跟睡着了似的;
后来又出现野兔子、野果子,有时候是刚摘的山葡萄,有时候是带露水的榛子,都整整齐齐摆在院中央的石桌上。
李老头纳闷,以为是哪个街坊跟他开玩笑,可问了一圈,没人承认。”
姥姥点点头:“这倒不像邪祟,倒像是有人给送东西。”
小舅舅急着摆手:“老婶子您别急,吓人的还在后头!
前天夜里,李老头听见院子里有‘沙沙’声,像是有东西在扒拉柴火,他披着衣裳,拿了个手电筒就出去了。
一开门,就看见石桌上摆着只死野鸡,还热乎着呢!”
“他心里发毛,拿着手电筒往院墙上照,想看看是谁送的,结果手电筒的光一扫!
就看见院墙外的老槐树上,密密麻麻全是绿油油的光点!”
小舅舅的手都有点抖,“那光点跟猫眼睛似的,可比猫眼睛亮多了,一排排的,盯着他看!
李老头吓得手电筒都掉地上了,连滚带爬跑回屋里,插上门,一晚上没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就托我来求您了!”
我听得后背发凉,青璃的尾巴绷直了:
“是狼群!那些光点是狼的眼睛,它们在守着李老头家。”
柳家七爷凑过来,爪子扒着我的胳膊:“怕啥!不就是些狼嘛!我一棍子能打跑一群!”
胡三太爷敲了他一下:“你懂啥!那些狼不是来害人的,是来报恩的!”
姥姥想了想,对小舅舅说:“大侄子,我跟你去看看,雯雯也跟我一起,她能帮上忙。”
小舅舅愣了愣:“文文这么小,去了会不会吓着?”
姥姥笑着说:“这丫头胆子大,没事。”
我们收拾了东西,姥姥把我的黄纸、朱砂笔塞进布包里,又揣了几张画好的平安符,就跟着小舅舅往隔壁村走。
路上,胡三太爷跟我说:“丫头,待会儿见了李老头,别跟他说你能看见狼仙,免得他害怕。
那些狼是母狼的同伴,知道李老头救了小狼崽,来给送吃的,夜里守着他,是怕他受欺负。”
我点点头,心里的害怕少了大半——
原来不是恶鬼,是来报恩的狼仙,倒比柳家七爷还懂礼貌,送东西都整整齐齐的。
走了半个多钟头,就到了隔壁村。
李老头家在村西头,院墙是用石头垒的,院门口挂着串红辣椒,看着挺喜庆。
刚到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探出头!
看见小舅舅,赶紧把我们让进去:“可把你们盼来了!快进屋!”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炕桌上摆着瓜子、花生,三只小狼崽正趴在炕角睡觉,毛茸茸的跟小狮子似的!
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看我们,又耷拉着脑袋睡了。
李老头叹了口气:“就是这仨小家伙,惹来的怪事。”
姥姥坐在炕边,摸了摸小狼崽的脑袋,小狼崽居然没躲,还蹭了蹭她的手。
“老哥,你别害怕,那些东西不是来害你的。”
姥姥说,“是母狼的同伴,来给你报恩的。”
李老头愣了愣:“报恩?可那些狼眼睛,看着太吓人了!”
正说着,院门口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掉在地上。
李老头吓得一哆嗦,姥姥笑着说:“别怕,是它们来送东西了。”
我们走到门口,看见院中央的石桌上摆着半只野猪,还带着血,旁边放着一把刚挖的人参,绿油油的带着土。
青璃指着院墙外:“你看,它们在那儿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院墙外的老槐树上,果然有好几只狼,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我们,可眼神里没有恶意,反而带着点讨好。
一只最大的狼,毛色是深灰色的,站在最前面,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柳家七爷不服气,对着墙外龇牙:“哼!送点东西就想讨好?我还会给丫头摘野葡萄呢!”
那只灰狼像是听见了,对着柳家七爷叫了两声,声音不凶,倒像是在跟他较劲,逗得我直笑。
姥姥从布包里掏出张黄纸,画了张“安宅符”,贴在院门上:
“这符能保你家平安,也能让它们放心,以后它们还会来送东西,你别害怕,也别驱赶它们,都是通灵性的。”
李老头点点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赶紧去厨房烧水,要留我们吃饭。
正说着,突然听见炕屋里传来“嗷”的一声,我们赶紧跑进去,看见一只小狼崽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嘴里还吐白沫。
李老头急得直跺脚:“这咋回事啊?早上还好好的!”青璃飘过去,摸了摸小狼崽的头:
“是中了邪风,山里的瘴气飘进来了。”
胡三太爷蹲在旁边,烟袋锅子对着小狼崽晃了晃:“丫头,快画张‘驱瘴符’,给它贴上。”
我赶紧掏出黄纸和朱砂笔,手有点抖,柳家七爷在旁边说:
“别慌!跟画平安符一样,心要静!”我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地画起来,符画完!
刚贴在小狼崽身上,它就不抽搐了,慢慢睁开眼睛,又能站起来了。
李老头高兴得直抹眼泪:“雯雯真是好样的!比城里的大夫还厉害!”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美滋滋的——原来我画的符不仅能帮人,还能帮小狼崽。
中午,李老头留我们吃饭,杀了只自己养的鸡,炖得香喷喷的。
青璃坐在我旁边,假装拿着筷子夹鸡肉,嘴角还沾了点“汤汁”——
其实是我偷偷给她抹了点酱油;柳家七爷蹲在桌角,盯着锅里的鸡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李老头看见,还以为是我想吃,赶紧给我夹了块最大的:“雯雯快吃,补补身子。”
吃完饭,我们要走,李老头非要给我们装袋花生,还把那把人参塞给姥姥:
“老婶子,这人参您拿着,不值啥钱,就当是我的心意。”姥姥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
我揣着李老头给的炒花生,刚跟青璃数完兜里的颗数,就听见院外传来阵破锣似的喊声!
惊得院墙上的麻雀“呼啦啦”飞了一片:“李老头!在家没?出大事了!闫老太诈尸了!”
李老头手里的烟袋锅子“当啷”掉在地上,磕得火星子溅了一地:
“啥?诈尸?闫老太不都停灵一天了吗?”
他刚救回来的小狼崽也跟着“嗷呜”叫了两声,扒着他的裤腿往门口拽,像是也想凑凑热闹。
姥姥皱着眉站起来:“走,去看看,别是真出啥邪事了。”
小舅舅也赶紧跟上:“我也去!这诈尸的事,我就听我爷爷讲过,还没亲眼见过呢!”
我攥着柳木笔跟在后面,青璃飘在我身边,尾巴尖绷得笔直:“不对劲,这气息不是诈尸,倒像是……有活气。”
胡三太爷蹲在我肩膀上,烟袋锅子没点着,眼神沉得很:“别靠近灵堂,先看看再说。”
往闫老太家去的路上,村民们跟赶集似的往一个方向跑,嘴里还吵吵嚷嚷的:
“听说闫老太盖着白布都坐起来了!”
“可不是嘛!她儿子正抱着棺材哭呢,白布突然动了,吓得人魂都飞了!”
我听得后脖子发麻,攥着姥姥的衣角不敢松手,柳家七爷从布兜里钻出来,爪子扒着我的袖口:
“别怕,有我呢,真要是僵尸,我一爪子挠它脸!”
还没到闫老太家,就听见灵堂方向传来“呜呜”的哭声,夹杂着男人的喊叫。
走近了才看见,闫老太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围着灵堂门口探头探脑,没人敢往前挪一步。
灵堂里的供桌翻在地上,香炉摔得粉碎,白布被扯到一边,一口黑漆棺材敞着盖,里面空空荡荡的——
而本该躺在里面的闫老太,正盘腿坐在棺材旁边的草席上!
头发乱得像鸡窝,寿衣上还沾着香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她儿子抱着柱子哭得直抽抽,儿媳妇瘫在地上,指着闫老太说不出话:
“娘……娘你别吓我……”
闫老太听见声音,慢慢转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动静,吓得围观的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有个小孩直接哭了出来。
姥姥拨开人群走进去,声音稳得很:“老姐姐,你咋样?”
闫老太的眼睛动了动,盯着姥姥看了半天!
突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跟拉风箱似的:“抬头顺道……老妹子,我没死成。”
这话一出口,围观的人全炸了锅,有人喊:“这不是诈尸是啥?死了还能说话!”
也有人说:“别是被啥东西附身了吧?快找个先生来驱驱邪!”
胡三太爷在我耳边轻声说:“别听他们瞎吵,她是真活了,身上有地府的印子。”
闫老太慢慢坐直身子,拍了拍寿衣上的灰,像是刚从哪儿串门回来似的:
“我前天晚上闭着眼,就觉得有人拉我手,黑乎乎的道儿走了半天,到了个有石狮子的大门,上面写着‘地府’俩字。
我正害怕呢,出来个穿黑衣裳的人,说我祖上有在这儿当差的!
查了我的阳寿,说还能续四年,让我回去看着小孙子结婚,再回来报道。”
她这话越说越玄,围观的人都听呆了,有个老头嘀咕:
“地府还能续阳寿?别是编瞎话吧?”
闫老太急了,拍着大腿说:“我编啥瞎话!
那黑衣裳的人还跟我说,回去别瞎嘚瑟,天机不能随便说!
我这不是怕你们把我当妖怪烧了,才赶紧说清楚嘛!”
姥姥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腕,又探了探鼻息,转身对众人说:
“别慌,不是诈尸,是假死。”
老姐姐这是阳寿没尽,地府那边给送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对着闫老太说:“老姐姐,既然回来了,就赶紧换身衣裳,别穿着寿衣吓人,也别再提地府的事,免得惹麻烦。”
闫老太点点头,刚想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着,她儿子赶紧跑过去扶着:
“娘,您真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这次是喜极而泣,哭得比刚才还大声,逗得围观的人都笑了。
有个婶子打趣:“行了,别哭了,闫老太活过来是好事,赶紧给她做碗热粥,补补身子!”
人群慢慢散了,我跟姥姥往李老头家走,准备拿上东西回家。
路上,青璃飘在我身边,小声说:“刚才我看见闫老太肩膀上有个黑印子,是地府的‘续命印’,真不是骗咱们的。”
柳家七爷撇撇嘴:“我还以为能跟僵尸打一架呢,白激动半天。”
胡三太爷敲了他一下:“你就盼着出乱子?
回到李老头家,小狼崽们正围着花生袋啃得欢,李老头已经把我们的布包收拾好了,还多塞了袋炒瓜子:
“拿着路上吃,今天多亏了你们,不然我还得提心吊胆的。”
我们谢过他,就跟着小舅舅往家走。
一路上,小舅舅还在念叨闫老太诈尸的事,说得眉飞色舞:
“我跟你们说,刚才我看见闫老太的手,还热乎着呢!真不是僵尸,要是僵尸,手早凉透了!”
我掏出颗花生递给他:“小舅舅,你别瞎说了,姥姥都说了是假死。”
他接过花生,嚼得“嘎嘣”响:“我知道是假死,可这事儿也太邪乎了,跟说书似的!”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姥爷正在院门口等我们,看见我们就赶紧迎上来:
“咋样?没遇着危险吧?听说闫老太诈尸了?”
姥姥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遍,姥爷听得直咋舌:“还有这事儿?地府还能续阳寿?”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青璃和柳家七爷在聊闫老太的事,柳家七爷趴在桌角,啃着我给的瓜子:
“我看她就是嘴碎,地府的人都说不让瞎说了,她还说,早晚得挨罚。”
我当时只当他是随口说的,没往心里去,没想到第二天小舅舅来送东西,还真带来了个笑话。
第二天一早,小舅舅拎着两筐鸡蛋来我家,一进门就笑得直不起腰:
“老婶子,你们猜咋了?闫老太今天嘴巴肿得跟挂了俩香肠似的,说话都漏风!”
我赶紧问:“咋回事啊?是被人打了吗?”
小舅舅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可不是嘛!
她今早跟街坊说地府的事,说得正起劲呢,突然就捂着脸喊疼,嘴巴一下子就肿起来了!
后来她才琢磨过来,是地府的人嫌她多嘴,给她掌嘴了!
还在她耳边说‘天机不可泄露’,再敢说,就把剩下的四年阳寿也收回去!”
我听得哈哈大笑,青璃也跟着笑,尾巴晃得像朵花:“你看,柳七说对了吧?嘴碎就是要挨罚!”
柳家七爷得意地翘着尾巴,爪子里攥着颗瓜子:“那可不!我早就说过,地府的人最记仇,她还不信!”
姥姥笑着摇摇头:“这老姐姐,这下好了,吃了亏就老实了。”
姥爷也跟着笑:“这样也好,省得她到处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不管是人还是仙家,都得守规矩,不然总有吃亏的时候。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梦见闫老太捂着肿起来的嘴巴,再也不敢说地府的事了,还跟街坊们说:
“以后我再也不瞎嘚瑟了,省得再挨罚!”
我笑得醒了过来,青璃坐在炕边,也跟着笑:“你是不是梦见闫老太了?”
我点点头,抱着煤球又睡着了,梦里还有小狼崽在给我送野栗子,可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