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宫城的朱雀大街,在黎明前深蓝色的天幕下,空旷得如同神话里的冥河。
陆羽端坐于一辆由内侍省派来的马车中。车厢里没有多余的陈设,只在角落里燃着一炉沉水香,那清冷幽远的香气,非但没能安抚人心,反而更添了几分肃杀。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夜露与焦糊味的玄色大氅,连官帽都未来得及换一顶更正式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单调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那名领路的青衣太监,就骑马跟在车窗外,面无表情,像一尊移动的石雕。
武则天到底想做什么?
陆羽闭着眼,将昨夜至今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飞速复盘。从火烧弘文馆,到相府门前带走赵文景,再到太平公主送来的那把匕首,最后是这突如其来的、不合常理的“即刻觐见”。
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诡异。
是嘉奖?不可能如此急切,更不会是这副兴师问罪般的架势。
是敲打?因为太平公主的匕首?有可能。天后的眼线遍布神都,太平公主府上的动静,很难完全瞒过她。她或许是在警告自己,刀就是刀,不该与持刀人之外的任何人,有任何私下的牵扯。
陆羽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他能感觉到,车厢外,至少有四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将这辆马车牢牢锁定。都是大内高手。
看来,今夜的甘露殿,是一场鸿门宴。
马车没有在宏伟的殿宇前停下,而是穿过一道侧门,直接驶入了宫城深处,最终停在了甘露殿的阶下。这里是皇帝的寝宫之一,比之外朝的殿堂,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无数倍的压迫感。
因为这里,是权力的心脏。
“陆侍御,请吧。天后在里面等您。”青衣太监的声音依旧尖细冰冷。
陆羽下了马车,整了整衣冠,迈步踏上白玉石阶。殿门无声地向两侧打开,一股混合着龙涎香与烛火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殿内灯火通明,却异常空旷。高高的穹顶之下,巨大的梁柱投下浓重的阴影,让整个大殿显得深不可测。
武则天并未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她穿着一身宽松的紫色常服,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金簪束起,正站在一幅巨大的《神都舆图》前,背对着殿门,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她的身侧,上官婉儿一袭白衣,垂手而立,神情一如既往的恬静淡然,仿佛一株空谷幽兰。
陆羽走到殿中,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臣,侍御史陆羽,参见天后。”
武则天没有立刻转身,她的声音从舆图前传来,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免礼。陆羽,你可知罪?”
来了。
这开场白,简单直接,不留任何余地。若是寻常臣子,此刻怕是已经双腿发软,跪地请罪了。
陆羽却依旧站得笔直,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回答:“臣愚钝,不知所犯何罪,请天后明示。”
武则天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没有看陆羽,而是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端起上官婉儿刚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
陆羽的眼角余光,飞速扫过系统面板。
武则天头顶的气运凤凰依旧璀璨夺目,但情感状态栏却让他心头一紧。
【审视(深紫)】、【满意(淡金)】、【警惕(赤红)】。
三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三股暗流,随时可能汇成吞噬一切的漩涡。满意,是因为他昨夜的雷霆手段,干净利落。审视与警惕,则无疑是冲着他来的。
“你昨夜,火烧弘文馆,可知那里面有多少前朝孤本?”武则天的声音依旧平淡。
“回天后,臣烧的是西侧藏污纳垢的厢房,并非藏书主楼。所有卷宗,早已命人搬出,妥善保管。”陆羽的回答滴水不漏。
“哦?”武则天挑了挑眉,“那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围堵宰相府,可知此举会让裴相颜面何存?会让朝局如何动荡?”
“臣只知,天后密旨在此,国法威严在此。法不避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若因顾及宰相颜面而退缩,便是对天后不忠,对大唐不义。”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上官婉儿握着笔杆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抬眼看了看陆羽,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彩。
武则天终于笑了。她放下茶杯,那笑声很轻,却让大殿里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说得好。法不避贵。”她看着陆羽,目光中那抹【满意】的金色似乎更浓郁了一些,“你昨夜办得很好,朕很满意。那些盘根错节的蠹虫,是该用快刀来斩,用烈火来烧。”
她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幽深起来。
“不过,一把好刀,若是太锋利了,用久了,总会引来旁人的惦记。”
陆羽的心猛地一沉。
正题,终于来了。
“有人想借去用用,有人想把它熔了,另铸新器。甚至……”武则天拖长了语调,目光如炬,仿佛要将陆羽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刀自己,也会生出别的想法。”
她停顿下来,整个甘露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这是一道送命题。
回答是,或不是,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说自己绝无二心,显得虚伪;承认自己有想法,更是大逆不道。
陆羽的脑子飞速运转,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和表忠心的话,在多疑的帝王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必须给出一个,让她满意,且能彻底打消她疑虑的答案。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显得有些突兀,却也冲淡了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多了几分文人的洒脱。
“天后,您说的这把刀,可是指臣?”
武则天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杯,做了个“你继续说”的手势。
“天后可知,臣在家乡时,曾听过一个铁匠的故事。”陆羽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仿佛不是在应对生死考验,而是在讲一个闲闻逸事。
“一个老铁匠,穷尽一生,只想打一把绝世宝刀。他寻遍天下最好的玄铁,用最烈的地火,耗尽心血,千锤百炼。刀成之日,寒光冲天,锋锐无匹。”
殿内,武则天和上官婉儿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故事吸引了。
“许多人慕名而来,有富商捧着万金,想买它镇宅;有将军带着兵符,想借它杀敌。可老铁匠都拒绝了。”
陆羽抬起头,第一次直视武则天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坦然。
“有人问他为何。铁匠说,这把刀,不是商品,也不是武器,而是他的心血,是他毕生的杰作。它唯一的归宿,不是商人的宝库,也不是将军的马鞍,而是应该悬于帝王的殿堂之上,镇压国运,彰显君威。”
“因为,只有天下至尊,才配得上这把独一无二的刀。也只有在帝王手中,这把刀的锋芒,才能用在最该用的地方,斩尽天下不平,而非沦为凡夫俗子争权夺利的工具。”
陆羽说完,再次躬身,声音沉稳而清晰。
“在臣心中,天后您,便是那位铸刀的铁匠,也是唯一配得上持刀的帝王。而臣,便是那把刀。刀的本分,是忠于持刀之手,感受主人的心意。至于旁人的目光,无论是欣赏还是觊觎,不过是映在刀身上的虚影罢了,风一吹,便散了。”
“刀,只认得主人的手温。”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
上官婉儿手中的笔,已然停住,她怔怔地看着陆羽,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与赞叹。
这个比喻,太妙了。
他不仅把自己比作刀,更把武则天比作了铸刀人。既表明了忠心,又不动声色地将武则天的功绩与格局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更重要的是,他将太平公主的“赠刀”行为,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旁人的目光”、“风一吹便散了的虚影”,既承认了此事,又表明了自己毫不在意的立场。
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武则天的心坎里。
“呵……”武则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她定定地看了陆羽许久,久到陆羽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系统面板上,那抹代表【警惕】的赤红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而【满意】的金色,则愈发璀璨。
“好一个‘刀只认得主人的手温’。”武则天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油嘴滑舌。不过,这个故事,朕喜欢。”
她站起身,重新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神都洛阳城的一个角落。
“既然你这么会揣摩人心,又对自己的‘刀锋’如此自信。那朕,就再交给你一件差事。”
陆羽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臣,遵旨。”
武则天的手指,在舆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点。
“去查查,朕的那个好儿子,豫王李旦,最近都在府里做些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朕听说,他不光喜欢读书,最近,也收到了一些有趣的‘礼物’。”
陆羽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