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帐，突厥人的权力心脏，此刻却像一个被捅穿的蜂巢，充满了狂怒的嗡鸣。
纯金打造的狼头图腾，在跳动的牛油巨烛下，投射出狰狞扭曲的影子，映照在默啜可汗那张铁青的脸上。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铺着厚厚雪狼皮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得木质地板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崩裂开来。
帐下，几十名突厥贵族与部落首领，全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糊味、劣质马奶酒的酸腐味，以及浓重的血腥气。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支几乎全军覆没的游骑，拼死带回了那个足以让整个草原为之震动的消息——狼牙谷，他们囤积了足以支撑大军过冬的所有粮草辎重的命脉之地，被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连一粒完整的麦子都没剩下。
“谁能告诉本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默啜终于停下脚步，一把抓起案几上的金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金杯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跳着，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响，最终滚落到一个部落首领的脚边。那首领吓得浑身一颤，几乎瘫软在地。
“一群废物！饭桶！”默啜的咆哮声，震得整个牙帐都在颤抖，“十万大军！十万大军的眼睛都瞎了吗？！让一支唐军小队，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把我们的粮仓给点了！”
一名独眼，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他是负责外围警戒的万夫长阿史那·豹。
“大汗息怒！”阿史那·豹的声音沙哑，“狼牙谷地势隐秘，外围更有我们三道防线，日夜巡逻，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默啜猛地转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狼牙谷的火，是天神自己放的吗？！你的意思是，本汗亲眼看到的狼烟，是假的？！”
阿史那·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不敢再言语。
另一名身材肥胖的贵族，眼珠一转，立刻上前说道：“大汗，此事定有蹊跷！唐军主力被程务挺拖在雁门关，云州城也已是瓮中之鳖，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支奇兵？依我看，定是程务挺那老狐狸，把他的亲卫全都派了出来！而且，我们军中，一定出了内奸！否则唐人绝不可能知道狼牙谷的准确位置！”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骚动起来。将领们互相猜忌的目光，如同利箭一般，在彼此身上扫来扫去。
“胡说！我阿史那的勇士，没有一个孬种！”
“我看就是你的人泄露了消息！你的部落，前几日不是刚抓了几个唐人的探子吗？”
“放屁！你血口喷人！”
牙帐之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咒骂声，争吵声，不绝于耳。
默啜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了刺骨的冰冷。他没有再制止，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部落首领们，在灾难面前，如同野狗一般互相撕咬。
就在这片喧嚣之中，一个清冷如雪山清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父亲，各位叔伯，现在争论谁是内奸，还有意义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牙帐一角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是一名少女，身穿一袭洁白的狐裘，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数十条细细的发辫，辫梢缀着细小的绿松石和银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脸上，没有草原女子常见的粗砺，反而带着一种中原仕女般的精致，但那双眼睛，却比草原上最矫健的猎鹰还要明亮，还要锐利。
阿史那·朵颜，默啜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被誉为“草原上的明珠”。
看到她，默啜可汗脸上的暴戾之气，竟奇迹般地收敛了几分。
“朵颜，这里是军帐，你来做什么？”
朵颜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缓步走到大帐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群噤若寒蝉的将领，最后，落在了那份被鲜血浸透的战报上。
“我只想知道，这支唐军，有多少人？”她问。
阿史那·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据……据幸存的士卒说，不超过三千人。”
“三千人？”朵颜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嘲讽，“三千人，绕过了我们数万人的封锁，奔袭千里，烧掉了我们最重要的粮仓，还顺手斩了我们三千守军的脑袋？”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在场所有突厥将领的脸上。
“他们走的是哪条路？”朵颜继续问道。
无人能答。
“他们的统帅，是谁？”
依旧无人能答。
“一群连对手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打败自己都不知道的人，”朵颜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失望，“却在这里，像一群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一样，互相指责。”
“你！”一名脾气火爆的部落首领，被一个少女如此教训，顿时涨红了脸，就要发作。
“住口！”默啜可汗一声断喝，制止了他。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复杂，“朵颜，你有什么看法？”
朵颜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纤长的手指，在代表着唐军主力的雁门关，和代表着狼牙谷的位置之间，轻轻划过。
“他们没有走任何一条我们认为‘可能’的路。”朵颜的声音，笃定而清晰，“他们走的，一定是一条我们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路。一条连我们自己的斥候，都懒得去巡查的绝路。”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能想出这种计策，并有胆量去执行的人，绝不是程务挺那种按部就班的老将。这个人，他不仅要懂兵法，更要懂人心。他知道我们的骄傲，也知道我们的懈怠。他就像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总能找到猎人陷阱的缝隙。”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朵颜这番精准的分析，给震住了。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匆匆走进帐来，跪地禀报道：“大汗，我们抓到了一个活口，是唐军奇袭部队里掉队的伤兵。”
默啜的眼睛猛地一亮：“带上来！”
很快，一个被打得半死，浑身是血的唐军士卒，被拖了进来。
“说！你们的统帅是谁？！”默-啜的马鞭，狠狠地抽在那士卒的脸上。
那士卒被打得满口是血，却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狂热的眼神看着默啜，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们没有统帅……我们……我们是跟着‘冠军侯’来取你们狗命的恶鬼！”
“冠军侯？”默啜一愣，这个称号，他从未听过。
“说出他的名字！”
那士卒咧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狂笑一声，脑袋一歪，竟是咬舌自尽了。
“废物！”默啜气得又是一脚。
帐内的将领们，又开始议论纷纷。
“冠军侯？唐人的新封号吗？”
“管他什么侯，待我领兵，定将他碎尸万段！”
只有朵颜，静静地站在那里，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冠军侯……冠军侯……”
她忽然转身，对那名亲卫问道：“除了这个，他还说了什么？”
那亲卫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他还……他还提到了一个名字，好像是……是姓陆，叫……陆羽。他还说，我们的失败，都是因为这位陆监军的神机妙算。”
“陆羽？”
“监军？”
这个陌生的名字和官职，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
一名略通中原文化的贵族解释道：“监军，在唐军中，多由文官担任，负责监督将领，并无领兵之权。”
“文官？！”
这个答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不可能！”阿史那·豹第一个跳了起来，“一个手不能提刀的文弱书生，能带领三千人，打出这样的仗？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那个唐兵，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没错！唐人最是狡猾，这定是他们的疑兵之计！”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在这些崇尚武力的草原汉子看来，让一个文官领兵，比让一只绵羊去统领狼群还要荒谬。
然而，阿史那·朵颜的眼睛，却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珍宝，或是棋手遇到了旷世对手时，才会有的光芒。
文官……
陆羽……
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雾，将所有看似不可能的细节，都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是了。
只有文人，才会有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去构想出“中心开花”这种诡谲的计策。
只有文人，才会有那种细腻到骨子里的洞察力，去算准他们每一个巡逻队的路线和时间。
也只有文人，才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去鼓动三千死士的士气，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去赴死。
他用的，不是刀，是笔。
他杀的，不是人，是心。
“原来是你……”阿史那·朵颜的红唇，无声地开合，吐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名字。
她缓缓走到默啜可汗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父亲，”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把追剿这支唐军的任务，交给我。”
默啜一怔：“胡闹！你一个女孩子……”
“我不是在胡闹。”朵颜打断了他，她的目光，直视着自己的父亲，没有丝毫的退缩，“你们只会用屠刀和烈马去追赶他，但你们永远也追不上。因为他不是狼，也不是虎，他是一阵风。对付风，只能用网。”
“而我，”她自信地一笑，那笑容，如同雪莲绽放，带着一丝致命的危险，“会为他，织一张天底下最缜密，最温柔的网。”
“我要亲手抓住他，看看这个叫陆羽的唐人，究竟长了一颗怎样七窍玲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