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残缺的“陈”字,像是被某种巨力硬生生从石碑上撕扯下来了一角,断口处平滑如镜。
黑色的藤蔓如无数条干枯的毒蛇,死死缠绕着石碑,从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类似树脂的粘稠液体,在夜风中散发着一股陈旧木材混合着血腥的甜腻气味。
这里就是陈家村。
陈三皮熄灭了电瓶车的车灯,将车推到一旁更为隐蔽的树丛后。
他刚迈出一步,踏上村口那片龟裂的土地,脚上外卖员马甲口袋里的感应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动亮起了猩红色的警示光。
光芒一闪即逝,一行冰冷的文字随之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检测到高浓度“滞眠怨气”,激活“触灵”能力试用权限。】
滞面怨气?
陈三皮眉头微皱。
这不是普通的怨气,更像是某种将活人意识强行拖入沉睡的诅咒力场。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辆倒在路边、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上。
他试探着伸出右手,指尖缓缓靠近那已经生满铁锈的车把。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触感。
他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金属的表层,就像捅入了一块湿润的烂泥。
一种诡异的粘滞感顺着指尖传来,仿佛这辆自行车的“概念”正在被怨气腐蚀、液化。
他心中一动,立刻收回手。
这“触灵”能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具侵蚀性。
他不再迟疑,顺着村里唯一的主路向内走去。
整个村庄死寂得可怕,没有一丝活人的声息,甚至连夏夜应有的虫鸣都消失了。
路过村中央那口老旧的水井时,他停下了脚步。
井口被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盖着,边缘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他将手掌轻轻按在冰凉的石板上,闭上双眼,发动了刚刚获得的另一种能力——“聆音”。
刹那间,周遭的死寂被撕裂。
无数嘈杂混乱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咚咚锵!咚咚锵!”
是唢呐,吹奏着喜庆又尖锐的调子,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噼里啪啦——!”
是鞭炮,声音沉闷,像是被浸了水。
“作孽啊!陈家这是要遭天谴的!”
“退婚就退婚,怎么能把人关在轿子里烧了啊……”
“嘘!小声点!你想被陈老太爷扒了皮吗?”
妇人们的哭骂与男人们压抑的议论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
突然,所有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年轻女子凄厉怨毒的哭喊,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穿透了百年的时光,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响:
“退婚辱我,烧我花轿!今日我柳含烟,以魂为誓,以血为咒,要你们陈家村,生生世世,为我陪葬!”
声音戛然而止。
“咕嘟……咕嘟……”
井水,在厚重的石板下,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
陈三皮猛地睁开眼,就在这一瞬间,盖着井口的青石板被一股巨力从内部顶开一道缝隙,一只焦黑浮肿、指甲脱落的女手闪电般从缝隙中探出,直取他的面门!
他似乎早有预料,不退反进,左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矿泉水瓶,拧开盖子,瓶中早已备好的、混合了朱砂与无根水的液体,被他狠狠地泼了出去。
“滋啦——!”
如同滚油浇上冰块,那只焦黑的手掌在接触到符水的瞬间冒起大片白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缩回了井底。
石板“哐当”一声落回原位。
陈三皮冷眼看着水井边沿,一滩尚未干涸的水迹倒映出他毫无波澜的脸。
他低声自语:“原来不是全村断魂,是你们……早就是她的殉葬品。”
他继续深入,村中的景象愈发诡异。
每一户人家的门都敞开着,屋内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全都穿着寿衣,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笔直地站立在原地,身体僵硬如同一具具提线木偶,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呼吸。
“假醒”。
这就是所谓的假醒,肉身活着,魂魄却被囚禁在永恒的噩梦里。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咔哒”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户人家屋顶的瓦片,竟在无风的情况下自行翻动、排列,最终歪歪扭扭地拼凑出了三个字:
入祠堂。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向村子最深处那座早已破败不堪的陈氏祠堂。
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与檀香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
祠堂内,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蛛网遍布,唯独在供桌正中央,一张边缘泛黄、字迹模糊的婚书残页,竟一尘不染,完好无损。
他走上前,残页上的毛笔字迹依稀可辨:“柳氏含烟,许配陈氏长孙,吉日完婚。”
吉日,就是她的死期。长孙,就是百年前退婚的那位祖宗。
陈三皮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支细长的朱砂笔,没有蘸墨,而是直接抬起左手,用笔尖狠狠刺破食指。
殷红的血珠渗出,他以血混着笔尖残留的朱砂,在那张婚书残页下方空白的位置上,一笔一划,补写下了两个血色大字:
“应婚。”
笔尖落下的瞬间,整座祠堂猛地一震!
“轰隆——”
梁柱剧烈摇晃,墙壁上的泥灰“簌簌”剥落,露出内里嵌满的一枚枚乌黑的镇魂钉,以及钉在墙体内部、早已被岁月侵蚀得破烂不堪的符布。
“不能写!不能写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旁边的巨大神龛后传来,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猛地扑出,正是守墓人陈老栓。
他状若疯癫,枯瘦的手抓向陈三皮,想要夺下那张婚书。
“写了她就能出来了!全村就都完了!”
陈三皮眼神一寒,反手如铁钳般扣住陈老栓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老人的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
他将脸凑近,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说,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剧痛与恐惧击溃了陈老栓最后的心理防线,他浑身瘫软,涕泪横流地崩溃道:“是我们祖上……是我们的祖宗退了婚……她娘家赔不起彩礼,脸上无光,就把她锁在花轿里,一把火……活活烧死在了村口……”
“我们怕她报复,请了高人,用她的恨意炼成了‘替罪阵’,把她的残魂镇在祖坟底下,用全村后代的阳寿压着她的怨气……可现在……现在压不住了!封印快崩了!”
陈三皮松开手,任由陈老栓瘫倒在地。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支“唤魂调”录音笔,看了一眼祠堂角落一台落满灰尘的老旧收音机,走过去,将录音笔的输出线强行接进了收音机的音频输入口,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滋……”
一阵电流杂音后,那段由纯粹生机与极致绝望混合而成的诡异童谣,从收音机的喇叭里悠悠传出。
音乐响起的刹那,祠堂外,那些如傀儡般的村民,身体齐齐剧烈抽搐起来,空洞的眼珠疯狂转动,仿佛有另一个意识正在他们的躯壳里痛苦挣扎。
陈三皮敏锐地观察到,每户人家的门楣上,都贴着一张崭新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安神”二字。
那不是安神符,那是控制这“假醒”状态的媒介。
他心中有了计较,不再理会祠堂内的陈老栓,转身快步走向村后的祖坟。
坟地阴气森森,九座没有任何标记的无名土坟,呈一个诡异的环形,将一座气派得多的主坟死死围在中央。
墓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两个血红的字:代罪者。
主坟前,赫然立着一座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崭新的纸扎花轿。
花轿鲜红如血,轿顶四角,各插着一到两支燃烧着赤色火焰的白烛。
他数了数,一共七支。
轿顶正中,还有一个空着的烛台。
缺一支。
迎归者七,七烛齐明,门乃通。
他立刻明白了柳含烟那句话的含义。
必须补齐第七支蜡烛,才能完成这场横跨百年的仪式交接。
他立刻返回村中,凭借“触灵”的能力,迅速在一间早已废弃的婚庆用品店的仓库深处,感应到了一丝微弱的、同源的怨气。
他一脚踹开腐朽的木箱,最后一支赤色白烛静静地躺在发霉的红布上。
可就在他拿起蜡烛的瞬间,角落的杂物堆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哆嗦声。
“大仙……大仙饶命!我……我就是路过算个卦,不小心进来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个穿着廉价道袍、贼眉鼠眼的瘦小男人从杂物后滚了出来,正是那撞破禁忌的冒牌道士,赵半仙。
陈三皮懒得理会这种小角色,夺了蜡烛转身便走。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赵半仙死死护在怀里的东西——一个古旧的八卦罗盘。
此刻,罗盘的指针正像疯了一样疯狂旋转,但在无数次旋转中,它指向的方向只有一个。
陈三皮的胸口。
他脚步未停,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祖坟,他将第七支蜡烛稳稳地插在轿顶中央的烛台上,用防风打火机点燃。
火焰升腾的瞬间,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至冰点。
赤色的烛火猛地暴涨,拉长,交织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柳含烟的身影,在七道烛光的映照下缓缓浮现,那半边倾城、半边焦炭的面容,在火光中显得凄美而恐怖。
她没有看陈三皮,目光死死盯着他刚刚写过字的那张婚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不怕背上这千古骂名?不怕死后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陈三皮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早死过一回了,还怕多死一次?”
柳含烟忽然抬起手,一缕虚幻的红绸从她指尖飞出,如蛇般缠上陈三皮的手腕,将他缓缓拉向纸扎花轿。
“既如此,拜堂吧。”
他没有反抗,任由那股阴冷的力量将他牵引至轿前。
就在那块绣着鸳鸯的红盖头即将落下的瞬间,陈三皮突然开口:“等等——”
柳含烟的动作一滞。
“聘礼呢?”
陈三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异常。
他迎着柳含烟那双燃烧着百年怨火的眸子,在对方错愕的注视下,缓缓从自己那个破旧的外卖箱里,掏出了一个更破旧的保温饭盒。
“咔哒。”
饭盒打开,里面是一份早已冷掉的蛋炒饭。
米粒分明,金黄的蛋花均匀地裹在上面,还点缀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这是他母亲住院前,最后一次给他做的。
“你说要聘礼,这就是我的。”他将饭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主坟前的供台上,声音平静,“我没钱,也没房。但我妈从小就告诉我,真心待人,一碗饭,也是重礼。”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七道赤色烛火剧烈摇曳,柳含烟的身形在火光中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她久久不语,最终,抬起那只焦黑的手,对着眼前的纸扎花轿,轻轻一挥。
花轿、红绸、连同她自己的身影,都化作漫天飞灰,消散在夜风中。
七支赤烛从外到内,逐一熄灭,最后只剩他刚刚点燃的那一支,幽幽燃烧。
一道轻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赢了。全村人,我放了。”
话音落下,远处的村庄里,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倒地声与虚弱的呻吟,那些“假醒”的村民纷纷软倒在地,呼吸逐渐平稳,似乎马上就要从噩梦中真正醒来。
【禁忌任务:死人不打烊,已完成。】
【奖励:‘触灵’能力完全权限已解锁,获得‘实体接触’能力。】
陈三皮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他写下“应婚”二字的右手掌心,那枚流星碎片的血纹印记,忽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热感。
影中童那稚嫩冰冷的笑声,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哥哥,她走了,可你的名字……已经刻在冥婚簿上了哦。”
他猛地低头,看向供桌上的婚书残页。
只见那两个血写的“应婚”二字,正缓缓渗出更多的血迹,扭曲蔓延,在下方形成了一行娟秀而怨毒的小字:
“夫:陈三皮,生死同契。”
他沉默了良久,伸手将那盒冷掉的蛋炒饭小心收回怀里,转身向村外走去。
身后,赵半仙瘫坐在祖坟的入口处,失魂落魄。
他手中那碎裂的罗盘,最后一丝灵光彻底熄灭,指针直挺挺地指着陈三皮远去的背影,再也不动分毫。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解脱后的寒意。
陈三皮的掌心依旧隐隐发烫,他抬头望向市区灯火闪烁的方向,那里,有他母亲所在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