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青铜面具,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被陈九揣在怀里。它的冰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青具”的警告,提醒着他那口停在船边的红漆棺材,提醒着他那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必死无疑”。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有好几次,都想把那根浸泡在黑狗血里的铁钩扔进江里,把那个青铜面具沉入水底,然后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离这个小镇,逃离这条江,逃得越远越好。
但他没有。
每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林瑶那张他从未见过、却能在脑海中清晰勾勒出的脸,就会浮现出来。还有她父亲那绝望而愤怒的咆哮,像一根针,刺破他所有的怯懦。
他不能走。
中元节前夜,镇上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天刚擦黑,街道上就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纸钱的灰烬,在空旷的巷子里打着旋。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冥纸燃烧后的味道,那味道本该是肃穆的,但混入江水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后,就变得格外诡异,像一场活人与死人共同参与的、心照不宣的祭典。
陈九没有待在船上。他知道自己今晚必须去一个地方。
那座废弃的土地庙。
他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片悬崖下的黑暗。他没有带任何工具,只揣着那个冰冷的青铜面具。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或许,只是想最后一次确认,确认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疯狂而绝望的现实。
土地庙比他上次来时,更加阴森。
坍塌的墙体在夜色中,像一头巨兽龇开的、残缺不全的牙。黑洞洞的门口,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正无声地邀请他走进去。
陈九站在门口,犹豫了。他感觉,只要他踏进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着香灰和腐朽的气味,呛得他一阵咳嗽。他还是迈开了脚步,走了进去。
庙里,比他想象中要……“亮”。
那不是光亮,而是一种诡异的、反射着月光的惨白。
陈九的目光,瞬间被正中央的神像吸引了,然后,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一幅他永生难忘的、疯狂而亵渎的景象。
那尊原本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土地公神像,被人重新“梳妆”过了。
它的脸上,被人用厚厚的、劣质的白粉,涂得雪白。那粉涂得很不均匀,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像一张拙劣的、即将剥落的假面。在惨白的月光下,那张脸显得异常诡异,像一张京剧里的丑角脸谱,充满了滑稽而又恐怖的意味。
而它的嘴唇,则被用鲜红的朱砂,涂得血红。那红色,在惨白的脸庞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刚刚裂开的、还在流血的伤口。
最让陈九毛骨悚然的,是它的身上。
它身上,被人披上了一件破烂不堪的红嫁衣。那嫁衣的样式很旧,上面绣着的龙凤图案早已褪色,布料上满是霉斑和破洞,像是从哪个刚被掘开的坟里,硬生生扒出来的。嫁衣的尺寸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地套在神像身上,红布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这已经不是神了。
这是一个被强行打扮起来的、充满了怨毒和诅咒的“新娘”。
陈九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目光继续向神像周围扫去。
在神像前,那张破败的供桌上,摆着三个盛满了江水的酒杯。那江水浑浊不堪,里面似乎还悬浮着一些细小的、黑色的杂质。而在酒杯旁边,则是一盘馒头。
那不是普通的馒头。
它们已经发霉了,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黑色的绒毛,像一盘腐烂的毒菌。散发出的气味,混合着空气中那股廉价的、甜腻的脂粉味,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那味道,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身上却散发着尸体腐烂的恶臭。
陈九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这是“水鬼”在为明天的婚礼,做着最后的准备。它在“梳妆”它的“新娘”——这尊被它亵渎和占用的土地神像。它在摆上它的“喜酒”——这浑浊的江水。它在准备它的“喜宴”——这盘发霉的、献给活人的祭品。
而那三个酒杯,对应着王老五妻子口中的“三个人”。那不是三个人在打牌,那是“水鬼”和他的两个“帮凶”,在享用着被它拖下水的祭品的魂魄!
陈九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不是要去救一个被选中的女孩。
他是要去闯一场,由鬼神主持的,真正的婚礼。
他踉跄着,向后退去。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阵阴风,突然从庙宇的破洞里灌了进来。
“呼——”
那阵风,吹动了神像身上那件破烂的红嫁衣。
嫁衣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底下神像的身体。
陈九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一角,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到的,不是石头。
不是那尊本该由石头雕刻而成的、冰冷坚硬的神像身体。
在破烂的红嫁衣下面,在那层厚厚的白粉底下,露出的,是一小片干枯、发黑、如同老树皮一般的……皮肤。
那皮肤上,甚至还有几缕干枯的、黏在上面的毛发。
这尊神像……不是石头做的。
它……它是一具被风干的、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