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姬昌的卧房里,药味混着陈年的檀香,在烛火里沉沉浮浮。
他躺在铺着粗布褥子的木榻上,颧骨因久病而显得格外突出,原本清亮的双目此刻半睁着,望着帐顶的纹路,像在看一幅解不开的谜图。
窗外传来隐约的争吵声,是伯邑考与姬发又在为调派粮草的事争执。
那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进姬昌的耳朵里。他猛地咳嗽起来,胸口一阵发闷,花白的胡须上溅了几点咳出的血丝。
“侯爷!”侍立在旁的老仆连忙递上温水,手都在抖,“您别动气,二位公子也是为了西岐……”
“为了西岐?”姬昌喘着气,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们是为了自己!为了这把椅子!”
他抬手拍向榻沿,却没什么力气,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我在朝歌羑里狱里,啃着草皮盼着回来,盼着能让西岐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可如今呢?粮仓空了,库房空了,连兵卒的冬衣都凑不齐,他们还在争!还在斗!”
他越说越激动,咳嗽得更凶,眼泪混着浑浊的老泪淌下来:“我对不起西岐的百姓啊……”
老仆不敢再劝,只能拿过帕子替他擦拭。卧房外的争吵声不知何时停了,或许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又或许是吵累了。可这份寂静,比争吵更让人心里发堵。
姬昌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倦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挥了挥手,示意老仆退下,自己则在昏沉中闭上了眼。
夜色渐深,榻边的烛火明明灭灭。姬昌仿佛又回到了羑里狱,四周是潮湿的石壁,脚下是冰冷的泥地。
忽然,一阵狂风从狱门外吹进来,卷着沙石,却在触到他时化作柔和的白光。
白光里,一头通体雪白的飞熊踏空而来,熊首高昂,羽翼舒展,竟有遮天蔽日之势。
它没有扑来,只是在他面前盘旋,金色的眼眸里映着星河,仿佛有无数玄妙的纹路在流转。
“你是谁?”姬昌在梦里问道,声音却像被风卷走了。
飞熊没有回答,只是朝着西方长啸一声,那啸声穿透云层,震得整个牢狱都在发抖。随即,它振翅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别走!”姬昌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已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飞熊的模样在脑海里异常清晰——那不是凶兽的狰狞,反带着一股凛然的正气,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世间虚妄。
“飞熊……飞熊……”他喃喃自语,想起年轻时学过的占卜之术,连忙披衣下床,踉跄着走到书案前。案上摆着龟甲与蓍草,是他从朝歌带回来的旧物。
姬昌深吸一口气,净手焚香,将龟甲放在火上炙烤。裂纹渐渐蔓延开来,他盯着纹路看了半晌,眉头却越皱越紧。
卦象显示“大坎之象,遇艮则止,逢贤则兴”,明明是吉兆,可这飞熊究竟象征着什么?是祥瑞,还是警示?
“来人,”他对着门外喊道,“去请南宫将军和散大夫来。”
半个时辰后,南宫适与散宜生走进了卧房。
南宫适一身戎装,铠甲上还带着风霜,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散宜生则身着素色长袍,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神色凝重。两人见姬昌脸色苍白,都暗自叹了口气。
“主公,您找我们?”散宜生先开口,声音温和。
姬昌点点头,将梦中所见与占卜的结果说了一遍,末了问道:“你们说,这飞熊入梦,究竟是何意?”
南宫适性子耿直,率先说道:“飞熊乃是上古神兽,力能扛山,翼可搏天。
依末将看,怕是北境的崇侯虎要动兵了,这是警示我们要做好准备!”
散宜生却摇了摇头,指着案上的龟甲裂纹:“将军请看,这裂纹虽有险象,却藏着一股生息。飞熊虽猛,却非凶兆。主公还记得八卦里说的‘熊罴入梦,主得贤辅’吗?”
姬昌眼神一动:“贤辅?”
“正是。”散宜生抚着胡须,语气肯定,“主公在羑里狱中,心怀西岐百姓,归国后虽遇困境,却从未放弃抚恤万民。这份仁德,必能感召贤才。飞熊者,‘飞’为腾达,‘熊’通‘雄’,乃是雄才大略之兆。依属下看,此梦是说,西岐即将有大贤来投!”
南宫适也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散大夫说得对!主公,这定是上天庇佑西岐,要给我们送能扭转困局的贤臣来了!”
姬昌怔怔地看着龟甲上的裂纹,又想起飞熊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心中的郁结仿佛被打开了一道缺口。他病重多日,听够了争吵,见够了颓败,此刻竟生出一丝久违的力气。
“若真有大贤……”他喃喃道,眼里渐渐有了光,“若真有大贤,能救西岐于水火,能让百姓不再挨饿,能让伯邑考与姬发同心同德……我姬昌愿亲自出城相迎!”
散宜生躬身道:“主公仁德,必有贤才闻风而来。属下这就传令下去,让各地官吏留意,若有异人来投,即刻上报。”
南宫适也抱拳道:“末将也会吩咐下去,军中若有识得贤才者,重重有赏!”
两人退下后,姬昌独自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
渭水的潮气顺着窗缝溜进来,带着一丝清冽的生机。
他不知道这位“大贤”是谁,何时会来,但飞熊入梦的景象,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生了根。
或许,西岐的困局,真的要靠这素未谋面的贤臣来打破。
或许,那些在寒风里瑟缩的百姓,真的能等来转机。
或许,他还能看到西岐重现生机的那一天。
姬昌拿起案上的蓍草,轻轻放在掌心。阳光终于冲破云层,照在他的脸上,驱散了些许病气。他知道,等待或许漫长,但这一次,他心里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