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减，豆大的雨点砸在栖霞古镇入口处老旧公交站台的铁皮顶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
站台灯光昏黄，只能照亮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
陈阳撑着那把靛蓝梅花油纸伞，站在站台边缘，望着空荡的马路尽头。酒意被冷风冷雨一激，散去了大半，但一种微醺后的慵懒和疏阔感依旧萦绕周身。
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减速驶近，司机摇下车窗，热情地招呼：“老板，走吗？上车吧，雨大！”
陈阳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不用了，有人来接。”
司机见状，也不多言，踩下油门，溅起一片水花，消失在雨幕中。
陈阳抬头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天色，右手拇指在其余四指指节上飞快掐动了几下，心中默念：“巽位生风，坎水相随……这个时辰，该来了。”
他算着时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李曌旭应该快到了。
就在他静心等待之际，目光被不远处石桥上面的一幕吸引了。
那是一座横跨小河的石拱桥，桥面有个不算太陡的斜坡。
一个穿着破旧雨衣、身形佝偻的中年男子，正奋力蹬着一辆改装的三轮车，车上堆着炉子、桌椅等烧烤摊的家当，显然是刚收摊回家。
车轮在湿滑的斜坡上打滑，任凭那男子如何用力，车子只是艰难地向上蠕动几寸，又滑回原处。
车旁，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明显不合身小雨衣的小男孩，正用尽全身力气帮着父亲推车，小脸憋得通红，雨衣下的单薄身子在冷雨中微微发抖。
然而，父子俩的力量加起来，依然无法征服这个小小的斜坡。
“爸……我……我推不动了……”小男孩带着哭腔喊道，声音被风雨声吞没大半。
“再加把劲！马上就上去了！”父亲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生活的疲惫与不甘。
陈阳几乎没有犹豫，撑着伞迈步走了过去。他来到三轮车后，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抵住车尾堆积的杂物。
那对父子只觉得一股沉稳而巨大的力量从后方传来，原本沉重的三轮车突然变得轻若无物，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稳稳当当地被推上了桥顶。
男子愣了一下，赶紧刹住车，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昂贵西装、气质不凡的年轻人正收回手，撑着把古雅的油纸伞，站在雨中。年轻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谢……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好心人！”男子连忙道谢，语气激动又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他的脸上刻满了风霜，手指粗糙，一看便是常年辛苦劳作的人。
小男孩也仰起头，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又充满感激地看着陈阳这个高大帅气的“叔叔”。
陈阳看了眼三轮车上那略显油腻、卫生条件堪忧的烧烤家伙什，摆了摆手，语气平和：“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雨大，早点带孩子回家吧。”
“哎！哎！这就回！这就回！”男子连连点头，再次道谢后，重新骑上车，载着儿子，小心翼翼地驶下桥去。
小男孩还回头朝着陈阳用力挥了挥手。
陈阳站在桥头，望着那对父子消失在雨夜中，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感慨。众生皆苦，各有各的挣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贩夫走卒，王侯将相，在这滚滚红尘中，谁又不是在奋力推着属于自己的那辆“三轮车”攀爬着生活的斜坡？
就在他出神之际，两道刺目的车灯撕裂雨幕，一辆挂着特殊顺子号牌的黑色路虎揽胜行政版稳稳地停在了公交站台旁。
这款车与白天藤原千夜那辆同款，但气势更为内敛霸道。
副驾驶车窗无声降下，露出苏玛丽那张冷肃而干练的脸。她迅速下车，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后排车窗也缓缓降下。
李曌旭清冷绝艳的脸庞出现在车内的光影里。她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职业装，乌发一丝不乱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车内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非但没有柔和那份清冷，反而衬得她肌肤如玉，眼神如冰似雪，带着一种审视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她目光扫过陈阳微微潮湿的肩头和他手中那把藏青色的油纸伞，最后落在他因酒意而显得格外深邃慵懒的眼眸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上车。”
陈阳笑了笑，没有言语，随手将油纸伞收拢，递给车外的苏玛丽。苏玛丽小心接过，将其放入后备箱。
陈阳弯腰钻进温暖宽敞的车厢，浓郁的皮革清香混合着李曌旭身上那独特的清冽冷香瞬间将他包裹。他重重地靠进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闭上眼，仿佛真要立刻睡去。湿冷的西装外套贴在身上，酒气在密闭温暖的空间里似乎更明显了些。
李曌旭皱了皱眉，对前排的司机兼保镖吩咐道：“回紫金山庄。”然后转向陈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或者说，是克制着的不满，“以后少喝点。还有，注意分寸，有些人，有些场合，该保持的距离还是要保持。”
这话语，明显意有所指，既指向他此刻的醉态，更指向白天与藤原千夜的会面。
陈阳依旧闭着眼，嘴角却勾起一抹慵懒的弧度，仿佛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他慢悠悠地从西装内兜里掏出那个用深紫色锦缎包裹的紫檀木匣，随手递到李曌旭面前。
“喏，东瀛那位‘好朋友’给的‘见面礼’。”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李曌旭接过木匣，入手微沉。
她解开锦缎，打开木匣，看到了里面那卷古老的帛书。她虽然不精玄门之术，但出自名门，眼力见识非同一般，立刻感受到这帛书的不凡和那股隐晦的能量波动。尤其是那“子夜神迹”的标记和磷光，让她眼神微凝。
“《天机玉书》下卷残卷？她倒是舍得下本钱。”李曌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合上木匣，“条件是什么？”
陈阳这才睁开眼，侧过头，看着妻子在车内光影下更显精致的侧脸，忽然伸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李曌旭猝不及防，轻呼一声，并没有真正挣扎。
陈阳将头埋在她颈间，嗅着那令人安心的香气，带着酒后的惫懒和亲昵，闷声道：“还能是什么？帮他们藤原家，或者说帮东瀛一部分财阀，在未来的变局中多找条路，减少对大洋彼岸的依赖呗。顺便，她想帮我铲除青帮，跟我一起探寻‘黑水玄鸟’的奥秘。”
李曌旭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脖子痒痒的，想推开他，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作为开国元勋的后人，她骨子里对东瀛势力有着天然的反感和警惕，再加上白天看到藤原千夜看陈阳那毫不掩饰的倾慕眼神，让她心里极不舒服。
她柳眉倒竖，冷声道：“东瀛人狼子野心，历来如此。想左右逢源，两头下注？想得倒美！大陆与东岛之间的问题属于我们自己的内政，在主权和领土上，没有任何模糊空间，更不容任何外部势力以任何形式介入！这是原则，亦是底线！藤原千夜再如何花言巧语，她代表的依旧是东瀛利益！她今天能借你之力对抗美国，明天就能借他人之力反噬华夏！东瀛这个民族，骨子里信奉的是‘菊与刀’，是极致的谦卑与极致的残忍并存！他们今天的示弱，焉知不是他日捅刀的伪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祖宗的话，你忘了？与虎谋皮，最终必被虎噬！你这是在玩火！”
就在这时，后备箱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动、挣扎！
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连车内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度！
李曌旭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猛地坐直身体，警惕地看向后备箱方向：“什么声音？”
陈阳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低声呵斥道：“安静！”
话音落下，那股阴冷气息和异响瞬间消失。
李曌旭惊疑不定地看着陈阳，又看看后备箱方向，胸脯微微起伏：“刚才……那是什么东西？那把伞有古怪？”
她敏锐地察觉到，那异动与陈阳带来的油纸伞有关。
“没什么，一点‘小收藏’，前世沾了东洋鬼子的气息，有点躁动。”陈阳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指的是伞中女鬼云青梦的残魂对东瀛人的刻骨怨恨。
他重新将李曌旭搂紧，语气带着安抚和一丝不容置疑的自信，“你啊，就是太敏感了。当下局面，要分得清谁是主要敌人，谁是次要矛盾，更要分得清哪些是可以争取、可以暂时利用的力量。东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藤原家代表的这部分势力，寻求战略自主，不愿彻底绑死在美利坚的战车上，这本身就在削弱美日同盟的根基，客观上对我国有利。与他们进行有限度的合作，获取我们需要的情报和资源，同时保持警惕，这有何不可？大势之下，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存在永远的敌人。我知道分寸，原则问题不会让步。彼此各取所需而已。”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李曌旭依旧紧绷的脸，忽然笑了，语气变得轻佻而宠溺，带着浓浓的哄劝意味：“再说了，那个藤原千夜算个什么东西？论美貌、论智谋、论格局，连我老婆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有你这个九天玄女坐镇中宫，运筹帷幄，一百个藤原千夜绑在一起，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我啊，心里明镜似的，放着身边的天仙不爱，去搭理那些番邦狐媚子？我又不傻。”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对妻子能力的真心推崇，也有刻意哄她开心的成分。
果然，李曌旭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底的那层寒冰却肉眼可见地消融了，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她嗔怪地瞪了陈阳一眼，用力在他腰侧拧了一把：“油嘴滑舌！”
陈阳夸张地“嘶”了一声，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车内气氛缓和下来。
李曌旭靠在陈阳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和期待：“陈阳，我思来想去，我们……要个孩子吧？”
陈阳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李曌旭继续道：“你现在已经掌握了‘仙道时光殿’、‘海外仙山’还有这‘子夜神迹’三座天字墓的线索。窥天镜里预示的那些……末日景象，是不是就有可能避免了？我不想再等了，也……等不起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女性对年龄和生育的隐忧，“再过几年，就算我想生，恐怕也……”
陈阳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其实很想告诉妻子，随着他修为日益精深，以及两人频繁的夫妻房事，李曌旭的体质早已被潜移默化地改善，衰老速度会远比常人缓慢，甚至可以说青春常驻，根本不用担心所谓的生育年龄限制。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主要是他内心深处对于让一个孩子降临到这个充满纷争、甚至可能面临未知劫难的世界，始终存有一丝自私的犹豫。他不想让无辜的生命承担这些沉重的因果。
然而，看着妻子眼中那份难得的、属于普通女子的期盼和一丝脆弱，陈阳的心软了。他忽然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世事无常，何必看得那么清楚？生儿育女，传承血脉，体验为人父母的喜怒哀乐，本就是人间至情至性之事，也是对抗虚无、连接未来的一种方式。何况，响应国家鼓励生育的号召，为这个他愿意守护的国家增添一份生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此处，他心中的那点犹豫烟消云散。他低下头，在李曌旭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声音温柔而坚定：“好。听你的。咱们一会儿回去就好好规划一下，给咱家添个小小接班人。”
李曌旭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和甜蜜涌上心头，脸上瞬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宛如冰莲盛开。
她主动环住陈阳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闷声应道：“嗯！”
车外，雨声依旧，冲刷着世间尘埃。
车内，暖意融融，一对权势顶峰的夫妻，暂时抛开了一切纷扰，沉浸在属于凡俗男女的温情与对未来的憧憬之中。
路虎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紫金山庄的路上，将雨夜中的古镇远远抛在身后。
关于未来，关于孩子，关于尚未可知的挑战，都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