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冬雪簌簌落下,不是鹅毛的轻盈,而是带着关外特有的粗粝,打在脸上像细碎的沙,落地便压实了,泛着一层灰蒙蒙的光。
这雪,吸走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仿佛吸走了娄翰林心里那点残存的对于高秀平的念想。
娄翰林最终还是与高秀平分开,投奔供应站站长吴国富,并当了上门女婿。
对一表人才的娄翰林,吴月一见钟情,吴国富的爱人于艳芳很满意,娄翰林是生产队的民兵连长,属于年轻人中的佼佼者,这样的孩子抢到就是宝。
况且娄翰林是孤儿,没有任何负担,吴国富只是担心娄翰林还会对高秀平念念不忘,为此,他特意打听高连发。
高连发告诉吴国富:“吴站长,你抓紧时间招你的养老女婿吧,别让人抢走了,翰林这孩子各方面都不错。高秀平跟我弟弟处对象呢!你放心吧?”
高连发的一席话让吴国富的心稳稳当当放进肚子里。他跟娄翰林进行了一次深入长谈,确定娄翰林死心塌地当上门女婿后,用火箭的速度为他们操办婚事。
娄翰林没有考虑太多,对他而言,从福利院冰冷的集体生活,搬进高秀平家住,有了烟火气和家人的关怀,感觉生活有了温度。
从高秀平家出来搬到生产队里住,是一次生活质量直线下降的过程。他不想让这种下降的趋势保持太久,越早结束越好。
他躺在生产队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北风卷过枯枝的呜咽,像无数只饿狼在嚎。搬到吴站长家?那意味着热炕头、细粮饭、不用为半块冻硬的窝头算计。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点微弱的自尊在汹涌的饥饿感和对温暖的渴望面前,薄得像窗户纸上结的冰花,一捅就破。
他不在乎什么婚礼形式,反正他孤家寡人,有吴国富一手安排,他啥也不管。吴国富白捡个儿子,夫妻二人自然是尽心尽力。
婚礼那天,村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娄翰林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吴月则是一身红棉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于艳芳忙前忙后,笑得合不拢嘴。
婚后不久,娄翰林就到公社上班。公社民事调解员的身份像一件崭新的外套,让他走在村里时腰杆挺得倍直。
吴月的温柔熨贴着他,岳母于艳芳的嘘寒问暖填补着某种空缺。日子像村口那条封冻的小河,表面平静安稳,底下却暗流涌动。
娄翰林结婚没几天,曲桂娥开始为儿子高吉梁的婚事着急。她不想干涉儿子的婚事,最后把利害关系跟儿子说明白,决定成全儿子和吴迪,后果自己承担。
高吉梁主意已定,有娄翰林打头阵,他可以不当上门女婿,这一点他得感谢娄翰林。吴国富曾多次暗示他,要他当上门女婿,他没答应。要不然早就结婚。
如今不用当上门女婿,就得考虑婚房的问题。高吉梁不糊涂,家里的房子是妹妹高秀平自己花钱买的,不结婚在家里住没问题,如果结婚当婚房,他没这个脸。
曲桂娥也考虑这个问题,家里的老房如果翻新,用不了多少钱,现在家里条件好些,一起凑钱应该可以,檩子有一些,不够再想办法,石头是现成的。
高秀平不同意:“哥哥是国家干部,攒钱在公社附近买个现成的房子吧?上班方便。老房子我准备留给佳玉,等我再攒点钱,我负责给翻新一下。”
刘佳玉一听姐姐要为他考虑房子,急忙阻止:“姐,不用考虑我,先考虑哥的情况,让哥有个满意的婚房,别让人家瞧不起。”
曲桂娥也说:“佳玉不着急,等你们都挣钱,一起攒钱,一定让佳玉有个像样的婚房。”
高吉梁也说:“这房我先翻新住着,等我有钱买了房子,把房子腾出来给佳玉也行。”
高秀平见家人说得都在理,便不再坚持。
一家人忙忙碌碌开始翻新房子。高吉梁和家人分工明确,他负责采购翻新所需的零碎物件,高秀平则利用自己的人脉去寻找价格实惠又质量好的材料。
老屋的墙皮扑簌簌地往下掉,露出里面黄泥和草梗的筋骨,像一位垂暮老人被剥去了最后的尊严。
每一锤落下,都震起一片陈年的灰尘,在透过破窗棂的光柱里狂舞。
高殿玉和刘巧翠夫妻也来帮忙,高殿玉当帮忙头,刘巧翠负责做饭给帮忙的人吃。曲桂娥看着这一大家人互帮互助,心里很安慰。
高连生接替娄翰林当上民兵连长,在生产队里带来一些民兵来帮忙。一开始,高吉梁干劲十足,但拆墙的时候,一块石头突然滑落砸到了他的脚,疼得他龇牙咧嘴。
那块滑落的石头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寒冬的冷硬,狠狠砸在他脚背上。剧痛瞬间炸开,像无数根钢针顺着脚骨往上钻。
他呲得倒出一口冷气,冷汗刷的就冒了出来。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咬住后牙槽,把涌到嘴边的痛呼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化做额角暴起的青筋。
高殿玉赶紧过来查看情况,高吉梁强忍着痛说:“没事,小伤,接着干。好在只是脚趾肿了,骨头没事。”
随着翻新工作的推进,难题也接踵而至。腐朽的檩子被抽出来,露出屋顶狰狞的破洞,向天空张开了嘲讽的嘴。寒风毫无阻碍的灌进来,卷着地上的浮土和草屑。
众人望着那几个朽木,愁绪像屋里的寒气一样凝结不散。合适的檩子如同旱季里的一滴甘霖难觅踪影。
高秀平正想去王家窝屯找王金凯帮忙,宋美贵带着王玉胜过来串门,看到一家人忙着盖房子,责怪小姨不告诉他们,不然也来帮忙。
十二岁的王玉胜已经长成大小伙子,龙睛虎眼,壮壮实实,他见众人都忙着干活也要前去帮忙。
高秀平给他安排一个重要任务:“玉胜,你现在回家找你爹,让他帮我借四五根熟檩子,盖房子马上就用的那种,多少钱都行,不着急用等我还檩子也行。反正现在盖房子急需解决这个问题。”
王玉胜挺着小胸脯,像接到军令的小战士,他稚嫩的脸上满是郑重,把高秀平交代的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好几遍:“四五根……熟檩子……马上用……钱买或借……”
他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这任务是通往成人世界的通行证。
宋美贵不放心:“秀平,还是我回去吧,我怕玉胜办不明白。”
高秀平坚定地说:“我相信玉胜,一定能办明白,玉胜,你只要把话传明白就行,让你爹去办,你能行,是吧?”
王玉胜高兴地点头:“能行,我一定能解决问题!”
王玉胜说完,一溜小跑回王家窝屯执行任务,宋美贵留下帮着忙乎别的。
不到小半天功夫,一辆马车碾过积雪嘎吱嘎吱的停在门口。王金凯跳下车辕,拍了拍身上的血沫子,王玉胜则急着跑去报信。
那几根又直又粗的檩子静静地躺在平板上,带着松木特有的清香,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它们像沉甸甸的金条,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众人一看急忙围了上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共八根檩子,吉祥数字啊!大家齐动手,又换掉三根不太好的檩子,八根檩子全部用上。
高秀平高兴地对王金凯说:“姐夫,我们家有啥困难你就自动出现,是不是老天派你来帮助我们的?”
王玉胜抢着说:“我也帮忙了!”
曲桂娥满脸笑意,她拍拍王玉胜的肩膀“玉胜这次可立了大功!要不是你机灵回去找你爹,这檩子的事儿还不知道咋办呢。”
王玉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胸脯挺得高高的。
王金凯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啥帮忙不帮忙的。有这事儿你们早点说,我也好提前准备。”高秀平感激道:“姐夫,多亏你了,这檩子太及时了。”
崭新的檩子被众人喊着号子抬上屋顶稳稳架好。阳光终于毫无遮拦的撒进屋里,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汗水、笑容和希望。
那木头的纹理在光线下清晰可见,仿佛承载着一个家族重新挺起的脊梁。
高吉梁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一瘸一拐地绕着新房子走。粗糙的白灰墙还没干透,散发着泥土和石灰混合的气息。
他伸手抚过冰冷的墙面,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这不再只是遮风挡雨的窝,更是他堂堂正正娶妻生子的起点。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房子很快就翻新好了。崭新的房子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亮眼,高吉梁看着新屋子,心里满是欢喜,也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高秀平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划痕和最终那个刺眼的赤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节上冻裂的口子。生产队的工分簿空了,家里的瓦罐也见了底儿,还欠着外债。
但看到哥哥脸上满足的笑,她只是默默的把账本合上,塞进炕席底下,仿佛藏起的是自己的疲惫。
吴国富很仗义,没有要彩礼。这笔钱省去了曲桂娥的心思。高吉梁的婚礼也提上了日程。一家人齐心协力,为高吉梁和吴迪举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
婚礼当天,村里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吴迪穿着漂亮的碎花棉袄,羞涩又幸福。高吉梁虽然脚还有些疼,但脸上满是喜悦。
二人在一片合卺之欢的祝福声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高吉梁和吴迪的小日子过得甜蜜又安稳。高吉梁在公社努力工作,吴迪则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
娄翰林在调解主任的岗位上也干得有声有色,吴月温柔贤淑,两人相敬如宾。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秀平依旧为了家人默默付出着。她在生产队里更加努力地干活,想要多挣些工分,把借的钱早日还上。
娄翰林和高吉梁先后结婚,村里的大龄青年被搬到桌面上,成了村民们闲聊的话题。高秀平对高连生并不反感,他沉着稳重,脑子聪明,爱看书,说话引经据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大学生呢。
高连生对高秀平仰慕已久,有娄翰林占着位置,有高连发压着,他一直压抑自己。现在娄翰林已经结婚,自己当上民兵连长,天天能看到高秀平,近水楼台先得月。
曲桂娥觉得高连生脾气挺好,跟高秀平能刚柔相济。高连发和高连勇两个当哥哥的算是投了两票,父亲高永纯也表示赞同,于是高连生和高秀平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曲美学偷偷告诉高秀平:“我爹不同意你跟高连生交往,说那是……”
“那是啥?”高秀平紧张地追问。
曲美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说那是高连生他爹的主意,想让高连生入赘咱家,他们家不想盖房子,他觉得高连生家太精,怕你吃亏。”
高秀平听后陷入沉思。高连生确实不错,但入赘这事儿,自己还真没细想过。说是入赘,其实就是解决婚房的问题。自己买的房子是留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住的,不是给自己住的。
高连生这边,得知高秀平家里的顾虑后,主动找到高秀平。他诚恳地说:“秀平,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入赘不入赘的,都不重要。我会努力让你和家人过上好日子。”
高秀平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有些动容。
此后,高连生更加用心地对待高秀平,帮着高家做各种活儿,还会给高秀平带些小礼物。慢慢地,高秀平的心也渐渐被他打动。
高秀平的家人,看到高连生的真诚,也逐渐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两人的感情在这一来一往中,愈发深厚,似乎一段美好的姻缘就要成了。
林秀珍和曲美学比高秀平大几岁,婚姻大事一直没动静。高秀平知道两个姐姐的眼光高,不像自己找对象马马虎虎,剜到筐里就是菜。
宋远征自从父亲和师傅在辽远16号大船出事一起遇难后,很少来这个家。但每次来都会给曲桂娥带许多从外地买来的吃的用的,曲桂娥每次都催他早点娶媳妇安家。
这天,宋远征又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曲桂娥。曲桂娥拉着宋远征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远征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啦。”
宋远征挠挠头,有些羞涩:“师娘,我还想再拼拼事业。”
这时,林秀珍和曲美学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宋远征,眼睛都亮了几分。高秀平笑着打趣:“远征,你看我这俩姐姐,还单着呢。”
曲桂娥趁热打铁:“这两姑娘,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我的外甥女,你要是有意,师娘替你做主。”
宋远征脸一下子红了,偷偷看了眼林秀珍和曲美学,两人也都羞红了脸,转身离开。
曲桂娥趁机问道:“秀珍跟你同岁,美学比你大两岁,她们二人你更喜欢谁?”
宋远征在曲桂娥和高秀平的逼问下,终于说出心里话:“曲老师有学问,又知书达理,我配不上人家,还是林秀珍吧?”
曲桂娥说:“行,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去二姐家报信,让他们准备一下,早点给你们完婚。”
宋远征父亲走后,母亲也得了重病不久离开人世,跟娄翰林一样成了孤儿。曲桂娥心疼他,把他当自己的孩子。
宋远征高兴地说:“这么快啊!”
高秀平在一旁鼓励说:“差不多就赶紧结婚,不然夜长梦多。”
宋远征知道高秀平是在说她自己和娄翰林的事,也对,感觉来了就赶紧结婚,结了婚就不会有那么多变数。
高秀平突然想起什么:“远征,你哪天带王金双一起来,我想给他介绍对象。”
宋远征撇嘴:“他?眼光高得都杵房梁上了!王家窝的姑娘从村东头到村西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扒拉来扒拉去,愣是没一个能入他那法眼的。
“不是嫌人家说话声大,就是嫌人家笑的时候漏牙花子!我看他得找个画里的大美人!”边说边夸张地翻白眼。
高秀平说:“眼光高不是毛病,说明他有那底气,我的姐妹们都个顶个漂亮温柔,咋还配不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