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踩进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是什么感觉?高秀英用几乎自毁的方式给出了答案,而这一切,只因姐夫李守业一句带刺的夸赞。
真要走吗?冰天雪地,能去哪里?手里的包袱沉甸甸,心里的屈辱火辣辣。
高秀英站在门槛上,一脚温暖,一脚严寒,一步是赌气,下一步可能就是绝地。
门被猛地拽开,裹挟着雪片的冷风,像一群强盗,瞬间洗劫了屋子的温暖。
高秀英赤着双脚,决绝地踩进门外深不见底的雪窖里,身后是家人惊恐的尖叫和碗碟打碎的声音。
李守业一句“无脚英雄”把屋子里的调子拔起来了,一家人总算长舒一口气,都忘了这是过年,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多大点事啊?算来算去都是钱惹的祸。
高秀英提着包裹,拖着旧鞋子,内心撕扯,真要这样出去吗?去哪里?外面冰天雪地,哪里可以容得下她?姐夫的话也太讽刺了,无脚了还当什么英雄啊?
她在家人的笑声中找台阶:“是你们不让我走的,把我的鞋藏起来干嘛?”
高秀平没好气地说:“把包放下,赶紧借坡下驴。”
高秀玲正在往桌子上端菜,冷不丁来了一句:“想当英雄还穿啥鞋子?有本事光脚出去。”
高秀英刚想平静下来,听到这话又被激怒了,她把心一横,“光脚就光脚,我今天还就走给你们看!”说着,她甩掉旧鞋子,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如刀割般划过她的肌肤,双脚刚触碰到雪地,刺骨的寒冷瞬间传遍全身。她咬着牙,在雪地里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不大一会儿就失去知觉。
家人们在屋内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高秀平大喊一声:“把她抓回来,疯啦!”一家人赶忙追了出去。
高秀英没走多远就被追上了,高秀平一把将几乎冻僵的妹妹抱起来,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她心里猛地一沉,声音都变u调:“快!快回屋!打盆雪来!不能直接烤火!”
回到屋里,一家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的用雪小心翼翼地搓着她青紫的双脚。曲桂娥急得直掉眼泪,声音发颤:“你这傻孩子,这脚要是毁了可咋整啊?”
高秀平也白了脸,刚才的泼辣劲儿全没了,只剩下满眼的后悔和恐惧。她紧紧捂着妹妹的脚,一遍遍哈着气,嘴里喃喃道:“姐错了,姐不该激你。”
高秀英此时眼泪止不住地流,双脚反冻后,如千万条针钻心刺骨,她后悔自己的任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冲动。
如果真的是没有人在乎她,那她在雪地里就彻底成冰棍了,此时的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家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是担心和焦虑,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不知道要温暖多少倍。
温暖的炕头渐渐驱散了高秀英身上的寒气,但脚底那残留的、仿佛烙印般的刺痛感,和心里那份无处发泄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子一酸。
高秀平拍了拍她的肩膀,“行了哈!小英子,想当英雄啊?我当年放牛的时候,没有鞋子穿,脚不是好好的吗,一个没少。”
李守业拽了一下高秀平的衣角:“你就少说点吧,我还想跟秀英比赛喝酒呢。”
曲桂娥忍了半天,看着孩子们打打闹闹,她心想,这些孩子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她想起自己出嫁前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是过眼云烟。
她这大半辈子,在爹娘跟前,享受过富贵荣华。出嫁后虽然生活窘迫,但是,有丈夫的体贴关爱、有大女儿秀平的懂事能干,一家人都挨过来了,一个没少。
如今生活好了,怎么还为点小事伤了和气呢?想到这儿,曲桂娥清了清嗓子,“都别闹了,大过年的,一家人团团圆圆多好。秀英啊,你也别使性子了。”
高秀英抽抽搭搭地说:“娘,我就是气不过,觉得……”
高秀平笑着说:“你也别觉得不觉得了,你不是要跟你姐夫喝酒吗?玲玲,拿酒来,我们好好喝酒!”
李守业也跟着打圆场:“就是就是,美酒解千愁,有酒在,啥烦恼都没了。”
曲桂娥就爱听女婿李守业说话:“以后我们家过年过节都有酒,我们家也有酒会,这气氛好,喝酒,谁也不许扫兴!”
高秀玲把重新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曲桂娥打开红板箱底座,从里面掏出一瓶地瓜烧,那酒是继子刘佳玉的亲生父亲刘乃富带来的,自从佳玉当兵后,他再没来过。
曲桂娥摩挲着那瓶地瓜烧粗糙的瓶身,目光仿佛穿透了玻璃,看到了那个大雪天,刘乃富放下酒时局促不安又充满期盼的眼神。
佳玉那时候纠结自己的身世,他名义上的父亲没有生育能力,为了传宗接代,居然违背常理,让别的男人跟自己的妻子生孩子。
刘佳玉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后来他的“父亲”和曲桂娥成亲,再后来,“父亲”意外去世,那时他才知道,这个世上他还有个亲生父亲。
他震惊彷徨,那种生育契约真是匪夷所思,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父亲,一直没有相认。
曲桂娥每次想起这事,就在心里嘀咕,等佳玉从部队回来,或许就能相认,那样,又多了个亲人,多好。
在曲桂娥心里,这世上就没有敌人,她的心比大海还宽广,出卖她的哥哥她都不记恨,还有啥不可以原谅。
高秀平就不一样,她一直将舅舅们的罪恶行为当成把柄,动不动就拿出来震慑一下,想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以后做事情有个分寸。
曲桂娥对高秀平是又爱又恨,那种感觉说不清。
高秀平一木撑天,为家人遮风挡雨,家人不得不依靠她。她又专横跋扈,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特别膈应人,难怪秀英恨她。
这人啊,就是这样,有优点也有缺点。高秀英渐渐止住了眼泪,看着桌上重新摆好的饭菜和那瓶地瓜烧,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高秀平笑着给每个人都倒上酒,“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把那些烦心事都抛到脑后。”
大家正准备喝酒,曲桂娥突然起身,拿起酒瓶小心翼翼的往炕沿下的地上点了三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她直起身,不好意思的笑笑:“忘了酒敬三滴了,敬敬地皮老爷爷,保佑咱家来年平平安安,五谷丰登。”
李守业打趣道:“娘,这地瓜烧劲儿大,地皮老爷爷喝了也得晕乎。”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屋子里的温度上来了。大家纷纷端起酒碗,碰在了一起,欢声笑语再次充满了屋子。
高秀平的酒碗刚到嘴边,那股酒香传到心脾,她忽然一阵恶心,连忙放下酒碗,用手捂住嘴。
曲桂娥见状,心中一惊,忙问道:“秀平,你这是咋啦?”
高秀平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说:“娘,我也不知道咋回事,突然就想吐。”
高秀玲打趣道:“姐,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纷纷露出惊喜的表情。
高秀平脸一红,嗔怪道:“别瞎说,哪有这么巧。”但她心里也隐隐有了期待。
曲桂娥见都是自家人,也不避讳:“你月事正常吗?”
高秀平摇了摇头,曲桂娥不容置疑:“那就是有了,得亏恶心,要不然这酒灌到肚子里,那孩子不得造反啊?”
李守业笑了:“人家现在就造反呢,我儿子就是聪明,在他娘肚子里就知道反抗他妈,看来这孩子比他妈厉害。”
曲桂娥也笑了:“我怎么生了个傻子,有喜了自己还不知道,还张罗喝酒呢,赶紧把酒放下。”
傻子?高秀英听母亲说自己傻子,心里特别不服气,如果我是傻子,那我们家是一群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