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左明的高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西屋的炕上,也烫在王桂花的心尖上。草药灌了一碗又一碗,汗湿的褥子换了一条又一条,可人就是不退烧,胡话说得越来越瘆人,眼瞅着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王桂花是真急眼了,也真怕了。她那个迷信的脑袋瓜子,认定了就是小凤的鬼魂缠上了她儿子,要来索命。医院是指望不上了,她就把主意打到了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上。
这天下午,她揣了几个鸡蛋,急匆匆地出了门。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干瘦的老头。
这老头大概五十多岁,瘦得像根麻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看人带着三分打量七分算计。他就是邻村有名的“阴阳先生”蔡铁柱。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或者撞邪中邪,都会找他。有人说他真能通阴,也有人说他就是个骗吃骗喝的老神棍。
王桂花把蔡铁柱请进西屋,像捧着救命稻草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蔡先生,您可得救救我儿子啊!他这是被水鬼缠身了!肯定是那个淹死的丧门星来找替死鬼了!”
蔡铁柱装模作样地走到炕边,眯缝着眼,看了看烧得人事不省的张左明,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嘴里“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地说:“哎呀,这烧得不轻啊!印堂发黑,阳气衰弱,确实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魂儿都给吓丢在水边了!”
王桂花一听,更信了,连忙问:“那……那咋办啊?蔡先生,您可得想想办法!”
蔡铁柱捋了捋几根稀疏的胡子,沉吟了一下,说:“办法嘛,倒是有。就是得去他丢魂儿的地方,把魂给喊回来!还得准备点东西,驱驱邪气。”
“去水库边喊魂?”王桂花有点犹豫,那地方刚捞上来死人,她心里也发毛。
“对!就得去那儿!魂在哪儿丢的,就得在哪儿喊!不然喊不回来!”蔡铁柱说得斩钉截铁,“还得准备三牲祭品,香烛纸钱,再画几道符镇一镇。”
王桂花现在是病急乱投医,蔡铁柱说啥是啥。她赶紧翻箱倒柜,凑钱凑东西,又让躲在一旁不敢吭声的王小丽去村里小卖部买香烛纸钱。
整个下午,张家院子都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里。蔡铁柱在西屋进进出出,一会儿要清水净手,一会儿要黄纸画符,嘴里念念有词,搞得神神秘秘。王桂花跟在他屁股后面,忙前忙后,脸上又是希望又是恐惧。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只觉得荒唐又可笑。人都病成那样了,不想着赶紧送医院,反倒信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这蔡铁柱,一看就是个骗钱的货色,也就王桂花这种愚昧的老婆子会上当!
力力被这阵势吓着了,紧紧挨着我,小声问:“娘,那个爷爷在干什么呀?好吓人。”
我摸摸他的头,低声说:“没事,力力不怕。他们在……做没用的事。”
傍晚时分,东西准备齐了。蔡铁柱让王桂花端着个破碗,里面装着清水和米,上面插着三炷香。他自己手里拿着个铜铃铛和一把桃木剑,还让张左腾(被王桂花硬拉来的)提着装了点简单祭品的篮子。
一行人,趁着天色擦黑,阴气最重的时候,浩浩荡荡又鬼鬼祟祟地往大力陇水库走去。王桂花一步三回头,脸上又是虔诚又是害怕。
院子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力力,还有西屋那个被王桂花扔在炕上、偶尔哭几声的小丫头。
力力有点害怕,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我坐在炕沿上,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隐约的铜铃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张左明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被王桂花这愚昧和无知给耽误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们回来了。
王桂花先进的门,脸上带着一种虚脱又期盼的神情。蔡铁柱跟在后面,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中山装的口袋好像鼓囊了一些。张左腾则是一脸不耐烦,嘴里嘟囔着:“瞎折腾!大半夜去水库边,冻死个人!”
王桂花没理他,赶紧跑到西屋炕边,看着依旧昏睡不醒的张左明,急切地问蔡铁柱:“蔡先生,这……这魂喊回来了吗?我儿子啥时候能醒?”
蔡铁柱装模作样地又看了看张左明,慢悠悠地说:“魂是喊了,也烧了纸送了钱。但那水鬼怨气重,肯不肯放魂,还得看今晚。把这符水给他灌下去,把这符贴在门上和床头,应该就没事了。要是明天还不见好……”他顿了顿,摇摇头,“那就难说了。”
王桂花千恩万谢,把蔡铁柱送走,又赶紧按照吩咐,把那张画得鬼画符一样的黄纸烧成灰,混在水里,硬给张左明灌了下去,又把另外几张符纸贴在门框和炕头。
这一夜,西屋那边灯火通明,王桂花大概是一夜没合眼,守着儿子,听着动静。院子里静悄悄的,但那种神神鬼鬼的气氛,却久久不散,像一层看不见的灰,蒙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躺在东屋的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听着西屋偶尔传来的叹息和啜泣,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家,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没救了!愚昧,冷漠,自私,狠毒……所有丑恶的东西,这里一样不缺!
我必须尽快离开!带着我的力力,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再待下去,我们娘俩就算不死,也会被这里污浊的空气和愚昧的氛围给逼疯!
蔡铁柱的铃铛声和王桂香的哭嚎声,像丧钟一样,敲响了我心里最后的警钟。走!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