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花给我下跪那事儿过去还没几天,我心里那口恶心还没顺下去,她就又整出幺蛾子了。这次不是闹,是反常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毛。
她现在天热转性了,也不骂人了,看我的眼神空落落的,有时候我冷不丁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院子当间,望着天,一动不动,像个木头桩子。起初我以为她又想啥坏招,可仔细瞅,她那脸灰扑扑的,眼珠子都没啥神采,不像装的。
村里那些长舌妇传来的话,像苍蝇一样在我脑子里嗡嗡响。问她咋死得不难受?看河水发呆?打听盐卤的毒性?这些碎片拼在一起,让我得出一个自己都不太敢信的结论:王桂花,她可能真不想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先是一阵解气!该!恶有恶报!她以前咋对我的,咋对力力的?现在遭报应了!可这解气劲儿没顶多久,就被一股更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给顶替了。一条命,哪怕再讨人嫌,真要眼睁睁看着她寻死?力力还小,要是看见奶奶死在家里……我不敢往下想。还有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能把我淹死。张左明瘫着,张老栓屁不放一个,这烂摊子,最后还得砸我手上。
这么一想,我更急了。走!必须快点走!这个家一刻也待不得了!我白天黑夜地赶针线活,手指头被针扎了无数个眼儿,就想着多攒一分是一分。可那点钱,像撒进沙漠里的水,看不见影儿。想起上次带着力力跑出去,身上没几个钱,孩子跟着我挨冻受饿的滋味,我这心就跟刀绞一样。留下?这地方虽然破,好歹能遮风挡雨,可王桂花现在这状态,就像个不知道啥时候会炸的炮仗,留在这里,更是提心吊胆。
我正心乱如麻,在屋里对着窗户发愣,王桂花悄没声息地推门进来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防着她又要啥花样。
她却没靠近,就站在门口阴影里,声音哑哑的,没什么力气:“香香,你……你来我屋一下。”
我狐疑地看着她,没动。
她叹了口气,那叹气声拖得老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来吧,有点东西……给你。”
给我东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心里警铃大作,但看她那样子,又不像是要打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过去了。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进了她那屋,一股老人和草药混合的味儿。她走到那个掉漆的红木箱子前,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小手绢包,层层叠叠地裹着。她坐在炕沿上,低着头,用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一点点地把手绢打开。
里面露出来的东西,让我眼皮一跳。
是一对金耳环,小小的,花样旧了,但金子在那昏暗的屋里,还是透着点沉甸甸的光。旁边,还有一面巴掌大的古铜镜,边缘都磨得光滑了,背面刻着看不懂的花纹,旧得很。
王桂花拿起那对金耳环,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递向我:“这个……你拿着。”
我没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金耳环?她平时摸都不让我摸一下,现在居然要给我?
她见我不动,手就那么僵在半空,声音更低了,还带着点抖:“拿着吧……是我嫁过来的时候,我娘给的……不值几个钱,但……是个念想。”
她又把那面古铜镜拿起来,眼神有点恍惚:“这个镜子,更老些,是力力他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说是能辟邪保平安。”她说到“力力”两个字时,声音顿了顿,抬头看我,眼神复杂得很,“这个……留给力力。不管到哪儿,他都是张家的根……”
“你要走,我留不住你了。”她忽然打断我,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知道,这个家对不起你,我以前……也浑得很。”
我彻底愣住了,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这话能从王桂花嘴里说出来?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不管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在交代什么,语速很慢,没什么条理:“……我知道你恨我,应该的……我活该……小凤没了,左明也那样了,这个家,散了……我也没几天活头了……”
她喘了口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力力还小,你得把他拉扯大……我知道你能干,比我能干……”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忏悔,有认命,有托付,乱七八糟的。她说她以前不该那么刻薄,不该打我骂我,不该亏待力力。她说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让我别跟她计较了。求我无论如何要把他养大成人。
我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恨吗?还是恨的。可看着她现在这副风一吹就倒、交代后事的样子,那恨里面,又掺进了一点可怜,一点酸楚。她这是真的在安排后路啊!把家里仅有的、她认为最值钱的两样东西交给我,把孙子托付给我。她是不是觉得,她死了,我就不会管张家的根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方面,我觉得她这是活该,是报应!现在知道说软话了?早干嘛去了!另一方面,看着她手里那点微薄的金光和古老的铜镜,听着她带着哭腔的托付,我又没法硬起心肠掉头就走。
最后,我几乎是机械地接过了那个手绢包。金耳环有点凉,铜镜沉甸甸的。
王桂花见我接了,好像松了口气,整个人都塌了下去,靠在炕墙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你回去吧。我累了。”
我捏着那个小包,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还在怦怦直跳。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金耳环,或许能换点钱?可这是王桂花给的,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古铜镜,说是传家宝,可这年头,谁还认这个?
力力跑过来,好奇地问:“妈,奶奶给你啥了?”
我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心里一酸。我把铜镜递给他:“奶奶给你的,说是太奶奶传下来的,让你平平安安。”
力力拿着镜子,翻来覆去地看,不太明白这东西有啥用。
我则看着那对金耳环,心里更乱了。王桂花这一出,非但没让我安心,反而让我更害怕了。她这分明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在安排后事啊!
她要是真死了,我还能走吗?我拿着她的金耳环,听着她的临终托付,然后一走了之?村里人知道了会怎么说?力力长大了会怎么想?
可是不走?难道真要留在这个绝望的家里,伺候一个瘫子,一个等死的婆婆,还有一个闷葫芦公公?等着被这个泥潭彻底吞没?
走,还是不走?
王桂花给的这两样“传家宝”,像两道枷锁,一下子套在了我的手上。它们没给我带来任何轻松,反而让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脚下的路,也更看不清方向了。
我把金耳环和铜镜重新包好,塞进枕头底下最里头。它们躺在那里,像两块烧红的炭,烙得我寝食难安。
这一夜,我又没合眼。窗户纸渐渐发白,新的一天来了,可我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