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丰那句话,在我心里头翻腾了得有七八天,像烧开了的滚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烫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白天干活,魂儿都像丢了一半,切菜差点切到手,喂鸡能把谷子撒到猪食槽里。晚上躺炕上,眼睛瞪着黑黢黢的房梁,脑子里两个小人儿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说:“吴香香,你傻啊?傅恒丰多好的人!有担当,讲义气,对你也上心!跟了他,你和孩子才算有了靠山!张左明那个瘫子,活着跟死了有啥两样?你难道真要给他守一辈子活寡?这苦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另一个立马跳出来反驳:“不行!绝对不行!你走了,张左明咋办?饿死冻死在炕上?力力和小花咋办?他们长大了,知道娘扔下瘫子爹跟了别人,会咋想?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马婆子那家子,还不得笑掉大牙,更有由头作践你了!”
这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吵得天翻地覆,搅得我心口一阵阵发紧,像被绳子勒着似的。我偷偷打量傅恒丰,他好像啥也没发生一样,照常带着我们收粮、对账,只是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深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期待,压得我喘不过气。
有天傍晚,收完粮回来,王德贵和周凯先走了。傅恒丰没急着发动拖拉机,他跳下车,靠在车斗边,掏出烟卷点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脸上带着点跑了一天路的疲惫。
“香香,”他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那事儿……你想得咋样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手里正收拾着秤砣,差点没拿稳掉地上。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手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铁秤砣,那上面还沾着点麦壳。
“傅老板……”我嗓子眼发干,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知道你是好人……对我和孩子好……我心里……都记着……”
我顿了顿,使劲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接着说:“可是……张左明他还瘫在炕上……力力和小花还小……我……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说得磕磕巴巴,词不达意,但意思应该说明白了。我感觉傅恒丰那边沉默了下来,连抽烟的动作都停了。空气好像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麦茬地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哑:“我明白了。”
就这三个字,再没别的。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转身去摇拖拉机的摇把。发动机“突突”响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上车吧,天快黑了。”他头也没回地说。
我爬上拖拉机后斗,坐在杂乱的麻袋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啥滋味。有点轻松,又有点空落落的,像丢了啥重要的东西。我看着傅恒丰开车的背影,挺得直直的,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可我没得选。
那天晚上,我搂着力力和小花睡觉。力力睡得呼呼的,小脸红扑扑的。小花蜷在我怀里,小手抓着我的衣襟,睡得香甜。看着他们俩,我这心里才慢慢踏实下来。是啊,我还有他们。他们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光想着自己那点心思,得为他们打算。
张左明是瘫了,是混蛋,可他毕竟是力力和小花名义上的爹。我要是真跟了傅恒丰,一走了之,力力长大了,别人会咋说他?说他娘嫌贫爱富,扔下瘫子爹跟人跑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背上这样的名声。
还有小花,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早就当亲闺女了。我走了,她咋办?张老栓年纪大了,能照顾好她吗?马婆子那家子,能放过她吗?
我不能这么自私。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反而平静了。像一场大雨过后,虽然满地泥泞,但天总算晴了。我知道以后的路更难走了,要一个人扛起这个破败的家,要面对更多的闲言碎语,要防着张左腾家更阴险的报复。
但我不怕了。傅恒丰那句话,像在我心里点了一盏灯。它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对我好,我吴香香不是没人要的破烂货。这就够了。这点暖意,够我撑很久很久。
往后的日子,我就守着我的两个孩子,守着这个虽然破但能遮风挡雨的家。好好跟傅恒丰他们干活,多挣点钱,把力力和小花拉扯大,供他们读书,让他们有出息。等他们长大了,懂事了,我再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们。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我这个当娘的难处。
至于别的,我不敢想,也不去想了。感情这东西,太金贵,我这样的人,要不起。能把日子平平安安过下去,把孩子养大成人,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这心里的秤杆子,总算摆平了。一头是虚无缥缈的可能的好日子,一头是沉甸甸甩不掉的责任。我选了责任。虽然重,但踏实。
从那天起,我再看见傅恒丰,心里虽然还有点说不清的滋味,但不再躲闪了。我能坦然地看着他,像以前一样干活、说话。他好像也明白了我的选择,不再提那件事,待我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更照顾些,但那种男女之间的心思,好像都收起来了。
这样挺好。就像他说的,认字、学本事,比啥都强。我吴香香,要靠自己这双手,把这苦日子,一点点过出甜味来。为了孩子,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天,渐渐凉了。地里的粮食都收完了,场光地净。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往前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