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驶离武汉码头时,晨雾还未散尽,长江水面烟波浩渺,船舷劈开的浪花里,映着初升朝阳的碎金。陈生凭栏而立,手里攥着那张素色手帕,梅花绣纹被江风拂得微微颤动。苏瑶端着两碗热粥走来,指尖带着暖意触到他的胳膊:“风大,喝碗粥暖暖身子。林工程师和赵刚在舱里研究航线呢,说怕遇到日军的巡逻艇。”
陈生转过身,接过粥碗,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苏瑶穿了件月白色的棉布旗袍,头发简单挽成发髻,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玉兰——那是上船前周院长派人送来的,说是重庆潮湿,戴些干燥的花木能提神。“你脸色好多了,烧彻底退了?”他轻声问,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唇上。
“早好了,”苏瑶低下头,舀了一勺粥,“赵刚说我是劳碌命,歇了两天就浑身不自在。对了,王怀安临死前说的‘蝰蛇’组织,你觉得顾明远真的是最终首领吗?”
“不好说。”陈生喝了口粥,温热的米香顺着喉咙往下淌,“冷薇说组织里有更高级别的潜伏者,还在特科内部。顾明远虽然狡猾,但行事太张扬,不像是能藏在暗处多年的人。”他顿了顿,看向苏瑶,“你还记得在南京地下室,鸿雁说沈青瑶后台很硬,连日本人都要给几分面子?我总觉得,这位沈老板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
苏瑶点点头:“她让我们带的‘梅花易折,暗香永存’,听起来不只是简单的暗号。或许那枚梅花徽章,还有别的用处?”
正说着,赵刚从船舱里钻出来,嗓门洪亮:“陈生!苏瑶!林工程师说前面快到宜昌了,听说日军最近在宜昌江面查得严,咱们得换身行头,装作做生意的客商。”他手里拎着三个布包,“这是周院长备好的衣服,你俩穿长衫马褂,我扮成伙计,林工程师就装成账房先生,保管没人怀疑。”
陈生和苏瑶对视一笑,接过布包。船舱里空间狭小,苏瑶躲进隔间换衣服,陈生则在外面快速换上藏青色长衫。赵刚已经收拾妥当,灰布短打,腰间系着围裙,活脱脱一副跑堂伙计的模样。“我说陈生,你穿长衫还真像那么回事,要是再戴副眼镜,活脱脱一个教书先生。”赵刚打趣道。
陈生刚要开口,就见苏瑶从隔间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件浅灰色的对襟长衫,头发披散下来,用一根素色发带束在脑后,眉眼间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多了些温婉。陈生的目光顿了顿,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怎么了?不合适吗?”苏瑶抬手拢了拢衣襟,有些局促地问。
“合适,很合适。”陈生连忙移开目光,声音有些不自然,“这样扮成学生模样,不容易引人注意。”
赵刚在一旁看得直乐:“我说你俩能不能注意点,这还在执行任务呢。”苏瑶的脸瞬间红了,转身去帮林工程师整理衣领。
商船驶入宜昌江面时,果然看到几艘日军巡逻艇在江面游弋。日军士兵端着步枪站在艇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船只。陈生示意大家坐下,故作镇定地翻看手里的账本——那是周院长准备的假账本,上面记着些茶叶、丝绸的生意往来。
“船上的人都出来!接受检查!”日军士兵的吼声传来,带着生硬的中文。船长连忙陪着笑脸,将备好的烟酒递上去:“太君,都是些小本生意,通融一下。”
日军小队长一把推开船长,带着几个士兵跳上商船:“搜!仔细搜查,有没有可疑人员!”
士兵们挨个儿检查乘客的身份证明,陈生将提前准备好的证件递过去,上面写着他是武汉“裕丰商行”的掌柜陈明,苏瑶是他的学徒苏晓,赵刚是伙计,林道远是账房先生。日军士兵看了看证件,又打量了几人一番,目光在苏瑶脸上停留了许久。
“这个女的,跟我们走一趟!”日军小队长突然伸手去抓苏瑶的胳膊。
“太君,她只是个学徒,不懂事,您高抬贵手。”陈生立刻站起来,挡在苏瑶身前,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
赵刚也跟着站起来,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动手。林工程师推了推眼镜,故作慌张地说:“太君,我们还要去重庆送货,耽误了时辰,老板会怪罪的。”
日军小队长冷笑一声,掏出军刀架在陈生的脖子上:“少废话!皇军办事,岂容你们阻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从船舱深处走了出来,手里夹着一支香烟,语调慵懒:“宫本队长,这么大阵仗,是在找什么人?”
宫本队长看到女人,眼中的凶光瞬间收敛了几分,收起军刀,微微躬身:“千代子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
被称为千代子的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穿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眉眼间带着几分妖冶,又透着几分干练。她走到陈生身边,瞥了一眼苏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宫本队长,给我个面子,放他们一马如何?”
“可是……”宫本有些犹豫。
千代子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宫本:“这是我从东京带来的樱花膏,送给队长的夫人,还望队长笑纳。”
宫本打开锦盒,看到里面晶莹剔透的药膏,眼睛一亮,连忙收起锦盒:“既然是千代子小姐的朋友,那自然没问题。我们走!”说完,带着士兵们匆匆离开了商船。
危机解除,几人松了口气。赵刚忍不住问:“这位小姐,多谢你出手相助,不知怎么称呼?”
“我叫山口千代子。”女人笑了笑,目光落在陈生身上,“陈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陈生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千代子小姐说笑了,我只是个做小生意的,怎么会认识您这样的大人物。”
“是吗?”千代子挑眉,指尖划过陈生的长衫袖口,“陈先生的长衫是苏州织造局的手艺,针脚细密,用料考究,可不是普通生意人穿得起的。而且,您腰间的驳壳枪,是德国造的二十响,一般的商行掌柜,也不会带这样的家伙吧?”
陈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千代子小姐到底是什么人?”
“别紧张。”千代子轻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江面的巡逻艇,“我是日本人,但我和那些穷兵黩武的蠢货不一样。我对你们的任务没兴趣,只是看不惯宫本那家伙仗势欺人。”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林道远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林道远工程师吧?久仰大名,您的步枪设计图纸,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林道远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在南京,佐藤一郎没能得手,顾明远也铩羽而归,这么大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千代子晃了晃手里的香烟,“我知道顾明远已经派人在重庆等着你们了,而且,特科内部的那位潜伏者,也已经收到了消息,准备在重庆对你们动手。”
陈生心中一震:“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千代子走到陈生面前,距离极近,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烟草味,扑面而来,“陈先生,我可以帮你们躲过顾明远的追杀,甚至帮你们找出那个潜伏者。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陈生警惕地看着她。
“我要林工程师的步枪技术图纸复印件。”千代子的眼神变得认真,“我不是要交给日本军方,而是要用它做一笔生意。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人,只是各取所需。”
苏瑶立刻反对:“不行!技术图纸是国家机密,不能交给你!”
“苏小姐别急着拒绝。”千代子笑了笑,“顾明远和阎锡山勾结,又投靠了日本人,他拿到图纸,只会引发更大的战乱。而我,只是个商人,拿到图纸后,只会卖给那些能和日军抗衡的势力。相比之下,我这个条件,是不是划算多了?”
陈生沉思片刻,他知道千代子说的是实话。顾明远心狠手辣,又有潜伏者相助,仅凭他们几人,想要在重庆全身而退,难度极大。而千代子看起来确实有些门道,或许真的能帮到他们。“我需要考虑一下。”他说道。
“可以。”千代子点点头,递给陈生一张名片,“这是我在重庆的地址,你们到了重庆,随时可以来找我。记住,顾明远的人已经在码头等着你们了,出了码头,最好不要坐公共汽车,走小巷子会安全些。”说完,转身走进了船舱深处。
赵刚看着她的背影,皱起眉头:“这女人来路不明,她的话能信吗?”
“半信半疑吧。”陈生收起名片,“但她的提醒很有用,我们确实要小心。林工程师,图纸你一定要保管好,绝对不能交给任何人。”
林道远点点头:“放心吧,图纸我藏在贴身的衣袋里,不会有问题。”
商船抵达重庆码头时,已是傍晚。重庆被群山环绕,雾气弥漫,江边的吊脚楼灯火点点,空气中夹杂着江水的湿气和煤烟味。陈生按照千代子的提醒,带着众人避开了热闹的主干道,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小巷里狭窄潮湿,青石板路滑溜溜的,两旁的吊脚楼里传来阵阵咳嗽声和说话声。赵刚走在最前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地方真够偏的,周院长安排的住处在哪里?”
“周院长说在七星岗的一个四合院里,离这里不远。”陈生对照着手里的地址,辨认着方向,“前面路口左转,应该就是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生回头一看,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人正追过来,为首的正是顾明远手下的特务!“不好,被盯上了!”他低喝一声,“赵刚,你带着林工程师和苏瑶先走,我来断后!”
“不行,要走一起走!”苏瑶拉住他的胳膊。
“没时间了!”陈生推开她,从腰间掏出驳壳枪,“快去找周院长,我随后就到!”说完,转身朝特务开枪。
枪声在狭窄的小巷里回荡,几个特务应声倒地。剩下的特务立刻举枪反击,子弹打在墙壁上,溅起阵阵火花。陈生凭借着巷子的地形,与特务周旋,边打边退。
苏瑶和赵刚带着林工程师一路狂奔,终于在七星岗找到了那座四合院。周院长早已在门口等候,看到他们,连忙将他们迎进去:“快进来!陈生同志呢?”
“他在后面断后,被特务盯上了!”苏瑶气喘吁吁地说,脸上满是焦急。
周院长脸色一变:“不好,这里可能已经暴露了!快,跟我去地下室!”
几人刚走进地下室,就听到外面传来枪声。赵刚急得团团转:“陈生不会有事吧?我去接应他!”
“别去!”周院长拉住他,“外面全是特务,你出去也是白白牺牲。陈生同志经验丰富,应该能想办法脱身。我们先在这里等他,明天再想办法联系他。”
苏瑶坐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想起陈生在码头推开她的那一刻,想起他说“快去找周院长,我随后就到”,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而此时的陈生,已经将特务引到了江边的一处废弃码头。他的子弹已经打光了,只能靠着码头的木桩躲避特务的追击。就在特务们围上来,准备活捉他时,一艘快艇突然驶了过来,山口千代子站在艇上,朝他喊道:“陈先生,快上船!”
陈生犹豫了一下,看着越来越近的特务,还是纵身跳上了快艇。快艇疾驰而去,特务们只能在码头上气急败坏地开枪。
“多谢千代子小姐相救。”陈生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说道。
“不用谢,我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千代子递给她一瓶酒,“喝点酒吧,压压惊。你现在不能回七星岗了,顾明远的人肯定已经包围了那里。跟我走吧,我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陈生没有拒绝,他知道现在自己无处可去。快艇在江面上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停靠在一处隐蔽的码头。千代子带着他走进了一栋西式洋楼,里面装修豪华,与外面的破败小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我的住处,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千代子给她安排了一间客房,“我已经让人去打探苏小姐他们的消息了,有消息会立刻告诉你。对了,关于图纸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陈生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雾气:“我需要先确认苏瑶他们的安全,而且,我必须亲眼看到你能帮我们找出潜伏者,才能答应你的条件。”
“没问题。”千代子笑了笑,“我已经查到,特科内部的那位潜伏者,代号‘孤狼’,是张静江同志身边的得力助手,名叫陆承泽。此人早年留学法国,回国后加入特科,深得张静江信任,这次你们去重庆的任务,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陆承泽?”陈生心中一震,这个名字他确实听过,张静江曾经在电报中提到过他,说他能力出众,是特科的骨干力量。没想到,他竟然就是那个潜伏者!
“没错。”千代子点点头,“陆承泽和顾明远是旧相识,两人早就勾结在了一起。这次你们来重庆,他表面上是安排周院长接应你们,实际上是想把你们一网打尽,夺取图纸。”
陈生握紧了拳头,眼神冰冷。他没想到,自己一直信任的组织内部,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蛀虫。“我该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他问道。
“明天晚上,陆承泽会在嘉陵江畔的‘望江楼’和顾明远见面,商议如何夺取图纸。”千代子递给陈生一张纸条,“这是望江楼的地址和他们见面的时间,你可以自己去验证。”
陈生接过纸条,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知道,这是一个揭穿陆承泽真面目,同时救出苏瑶他们的好机会。
第二天一早,千代子派人传来消息,说苏瑶他们在周院长的掩护下,已经安全转移到了另一处秘密据点。陈生松了口气,立刻让千代子的人带路,前往秘密据点。
再次见到苏瑶,两人都有些激动。苏瑶扑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陈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一暖,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赵刚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可算回来了,我们都快急死了。那个山口千代子,真的可靠吗?”
“不好说,但她提供的消息很重要。”陈生将陆承泽是潜伏者的消息告诉了众人,“明天晚上,他会和顾明远在望江楼见面,我们可以趁机揭穿他的真面目,同时除掉顾明远。”
林道远皱起眉头:“陆承泽是张静江同志信任的人,我们没有证据,就算揭穿了他,恐怕也没人相信。”
“证据我会拿到。”陈生眼神坚定,“明天晚上,我会悄悄录下他们的谈话,到时候证据确凿,他想抵赖都不行。”
周院长点点头:“这个计划可行,但望江楼人多眼杂,而且顾明远肯定会带很多特务,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当天晚上,陈生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扮成商人的模样,提前来到了望江楼。望江楼是重庆有名的酒楼,临江而建,视野开阔。陈生找到一个隐蔽的包厢,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的大厅。
晚上八点,陆承泽果然来了。他穿着一身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很难让人相信他是潜伏者。没过多久,顾明远也带着几个特务走了进来,径直走到陆承泽对面坐下。
陈生悄悄打开藏在怀里的微型录音机——这是千代子借给她的,据说还是德国最新的产品。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
“陆兄,陈生他们现在在哪里?”顾明远问道。
“放心,周院长已经把他们转移到了我安排的秘密据点,插翅难飞。”陆承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山口千代子好像在帮他们,你要多加小心。”
“那个女人,我早就想除掉她了。”顾明远冷哼一声,“等拿到图纸,我第一个就杀了她。对了,图纸现在在林道远手里,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一早。”陆承泽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会有特务假装成组织的人,去接应他们,趁机夺取图纸。只要拿到图纸,阎锡山将军就会给我们提供足够的军火,到时候,我们就能掌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