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从逼仄的红旗老街驶出，像一条游鱼钻出了浑浊的河道，汇入了城市宽阔的柏油马路。
窗外的景象迅速变换。低矮破败的筒子楼被一幢幢崭新的、玻璃幕墙在晨光下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所取代。空气里那股混杂着煤烟与生活气息的复杂味道，也渐渐被稀释，变得单薄而洁净。
苏晨靠在后座，看着这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从刘福山那间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陋室，到孙卫民即将出现的、用金钱堆砌的静安花园。这中间的距离，隔着十五年的时光，也隔着无数被碾碎的良心和被掩埋的罪恶。
刘福山的“愧疚”是廉价的。那是在绝对的恐惧之下，为了自保而挤出的一丝人性残渣，像壁虎在危急关头断掉的尾巴，是为了让主体能够逃生。
而孙卫民呢？
作为当年的副院长，作为每一份罪恶转院单的亲笔签批者，他的“愧疚”，又会是什么模样？苏晨对此，竟有几分冷酷的期待。
出租车缓缓驶入静安花园。
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比外面更清新一些。道路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和叫不出名字的珍贵树木。一栋栋风格各异的独栋别墅，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沉默地伫立在各自的庭院里，像一个个互不往来的富裕孤岛。
没有喧嚣，没有人声，只有偶尔驶过的豪车，无声地滑过路面。
一种昂贵而又冰冷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苏晨在孙卫民的别墅前下了车。那是一栋三层的欧式别墅，米白色的外墙，门前有一个小小的喷泉。一切看起来都光鲜亮丽，但苏晨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协调。
花园里的名贵花卉，有几株已经枯萎，却无人打理。二楼和三楼所有的窗户，都拉着厚厚的窗帘，将晨光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仿佛屋内的主人，在畏惧着阳光。
苏晨整理了一下衣领，按响了门铃。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他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再按第二次。
过了许久，可视门铃的屏幕亮起，一个中年女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你找谁？”
“您好，请问是孙卫民老师家吗？”苏晨的声音温和有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我们是市卫健委的，想对退休的老专家做一次健康情况回访。”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门后的女人显然犹豫了。她通过摄像头，将苏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太年轻了，但气质沉稳，衣着得体，不像坏人。
“你们……有什么事？”
“就是常规回访，了解一下老专家的身体状况和生活情况，传达一下组织的关怀。”苏晨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工作证，对着摄像头晃了晃。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足以应对绝大多数的盘问。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最终，大门发出一声轻微的电子解锁声，缓缓开了一道缝。
开门的是刚才那个中年女人，应该是孙卫民的女儿或者儿媳。她身上穿着质地很好的家居服，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我爸他……身体不太好，不方便见客。”她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我们不打扰太久，就问几个问题。”苏晨的笑容依旧和煦，“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还请您理解。”
女人看着苏晨那双清澈而又坚持的眼睛，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路。
“那……请进吧。轻一点，他刚睡下。”
苏晨走进别墅。玄关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客厅里摆着一套巨大的真皮沙发和红木家具，墙上挂着不知名的油画。一切都昂贵而考究，却缺少一种家的温暖，像一个布置精美的样板间，冰冷而空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背对着门口，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就是孙卫民。
苏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瞳孔深处，那片无形的“气运视野”已然展开。
一股远比刘福山身上浓重得多的复杂气运，将孙卫民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代表着“恐惧”的黑色气运，像一团粘稠的石油，在他头顶缓缓旋转，却不像刘福山那样狂乱外放，而是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地压制着，内敛而深沉。
而另一股力量，则是苏晨此行的目标——“愧疚”。
那不是刘福山身上那种灰白色的、若有若无的气息。孙卫民身上的“愧疚”，是一种深灰色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胶状物，它像附骨之疽，紧紧地、一层层地缠绕在孙卫民的灵魂上。它已经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恐惧与愧疚，两种气运在他身上疯狂地纠缠、撕扯、融合，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爸，卫健委的同志来看您了。”女人走过去，轻声唤道。
摇椅上的老人身体微微一动，缓缓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皮肤白净，没什么皱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儒雅而有风度。但当他的目光与苏晨相遇时，苏晨看到，那镜片后面的双眼里，是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光彩的浑浊。
他的手放在摇椅的扶手上，指尖在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你好。”孙卫民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孙老您好，打扰您休息了。”苏晨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叫苏晨。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您退休后的身体状况。”
“还好，死不了。”孙卫民的回答带着一丝自嘲和冷漠。
“那就好。”苏晨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情绪，自顾自地拿出纸笔，装模作样地准备记录，“听说您当年在干部疗养中心，是心脑血管领域的专家，很多老领导都点名要您主治，医术非常高明啊。”
提到“干部疗养中心”几个字，孙卫民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几滴茶水洒了出来。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怎么会不值一提。”苏晨笑了笑，笔尖在纸上轻轻划着，“我们整理旧档案的时候，还看到您当年签批的很多文件，字迹苍劲有力，一看就是位严谨负责的领导。”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孙卫民的气运变化。那团黑色的“恐惧”，开始加速旋转，而灰色的“愧疚”，则变得更加粘稠。
“人老了，记性不好，以前的事，都忘了。”孙卫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茶杯，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回避苏晨的视线。
“是吗？”苏晨的语气依旧轻松，“有些事确实容易忘。不过我倒是对一件事印象挺深。大概十五年前，疗养中心好像有过几次……人员调动？我看到有几份记录，说是把一些‘精神状况不稳定’的病人，转去了第七福利院。”
“啪！”
孙卫民手中的青花瓷茶杯，脱手而出，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一地狼藉。
滚烫的茶水溅开，冒着白气。
“爸！您怎么了？”他的女儿惊呼一声，赶紧跑过来，拿着纸巾去擦拭地板。
“手滑了。”孙卫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苏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惊惧和审视，“你……到底是谁？”
“我刚才介绍过了，卫健委的，苏晨。”苏晨的脸上，笑容不变，但那笑容，在孙卫民看来，却比魔鬼的凝视更加可怕。
“我累了，要休息了。你走吧。”孙卫民下了逐客令，他扶着摇椅的扶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孙老，别急着走啊。”苏晨没有动，他看着手忙脚乱收拾碎片的女人，缓缓开口，“说起来，您当年也是因为一次‘医疗事故’，才提前退下来的吧？真是可惜了，以您的医术，本该有更好的前程。”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孙卫民最敏感的神经。
他站到一半的身体，僵在了那里。
当年的“医疗事故”，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换取后半生安宁的“投名状”。他用自己的前途和名誉，为那段黑暗的历史，做了最后的封口。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不是卫健委的！
一种巨大的、足以将人吞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孙卫民的心脏。他看着苏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来您确实累了。”苏晨站起身，将纸笔收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目光落在了客厅壁炉上摆着的一张全家福上。照片上，孙卫民和妻子坐在中间，周围簇拥着儿女和孙辈，每个人都笑得灿烂。
“您家庭真幸福，儿孙满堂。”苏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诚的羡慕，“看到他们这么健康平安，您一定很欣慰吧。”
孙卫民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有些人，就没这么幸运了。”苏晨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有些家庭，一旦破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他说完，拉开了别墅的门，迈步走了出去。
就在孙卫民以为这个煞星终于离开，整个人快要虚脱的时候，已经走到门外的苏晨，却又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晨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对了，孙医生。”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锥子，穿透了十五年的时光，狠狠扎进了孙卫民的耳朵里。
“你晚上，会做噩梦吗？”
“梦到那些……你没能救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