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振……邦……
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穿过嘈杂的现场,穿过苏晨疲惫的耳膜,精准地刺入他意识的最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液压破碎机沉闷的轰鸣,队员们急促的脚步,远处传来的指令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失聪的耳鸣。
苏晨蹲在那里,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精神力的过度透支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虚弱,产生了幻听。
他看着担架上那个男人。
那张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皮肤像一张被揉搓过度的旧羊皮纸,紧紧绷在骨骼上。唯独那双眼睛,在浑浊与空洞的深处,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光。
那滴泪,已经干涸在他满是污垢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男人的嘴唇还在翕动,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将那三个字再次推出喉咙,却只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
苏晨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是幻觉。
中校站在苏晨身后,那双狼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担架上的幸存者。他没听清那几个破碎的音节,但他看到了苏晨在一瞬间僵直的背影,和那骤然收缩的瞳孔。
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个幸存者说出的,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一把钥匙。
“水……”一名军医反应过来,连忙拧开一瓶葡萄糖注射液,用棉签蘸着,小心翼翼地湿润着男人干裂的嘴唇。
清凉的液体似乎给了男人一点力量。他贪婪地吮吸着棉签,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晨的脸。
“我……认得……你……”男人的声音依旧破碎,但比刚才清晰了许多,“你……像他……你的眼睛……像……苏……书记……”
苏书记。
这个称呼,像一把尘封多年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苏晨记忆的门锁。
无数画面,在他那片几乎要干涸的意识海洋里,翻涌上来。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把他扛在肩头,带他去看江边的龙舟赛。那时的父亲,还不是后来那个沉默寡言、眉宇间总是锁着一抹愁绪的男人。他会爽朗地大笑,会用胡茬扎得自己咯咯直笑,他的肩膀宽阔而温暖,像一座可以抵挡所有风雨的山。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挂了许多年的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年幼的他不懂其中含义,只觉得那几个字写得龙飞凤凤舞,很好看。
他想起父亲落马的那一夜。家里来了很多人,翻箱倒柜,父亲就那么平静地站在客厅中央,任由他们将一枚枚奖章、一本本荣誉证书装进箱子。母亲在一旁无声地哭泣,而他,只能躲在门后,看着父亲的背影,在那些穿制服的人影中,显得那么孤单。
从那以后,“苏书记”这个称呼,就成了这个家的禁忌。取而代之的,是邻居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贪污犯”,是同学们充满恶意的嘲讽。
那座山,塌了。
而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只是为了将这座倒塌的山,重新扶正。
“他……是个好人……”
担架上的男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声音微弱下去,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当年……就是他……发现这里不对劲……他偷偷……来查过……好几次……”
“他说……这里……是吃人的地方……他要……把盖子……掀开……”
“可是……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男人的话,断断续-续,却像一把重锤,一锤一锤,凿开了被掩埋了二十年的真相。
父亲的落马,不是因为贪腐,不是因为生活作风,更不是因为站错了队。
他只是想掀开一个吃人的盖子。
他只是想让阳光,照进这个名为“方舟”的人间地狱。
林正刚、白狐、王振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阻止他,为了保护这个罪恶的实验室,为了掩盖他们反人类的滔天罪行。
原来如此。
苏晨缓缓闭上了眼。
那根一直紧绷在他心里的、名为“复仇”的弦,在这一刻,彻底松了下来。
不是因为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巨大的疲惫。
他为父亲背负了二十年的冤屈,终于在今天,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幸-存者,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彻底洗刷。
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了。
林正刚的影像资料,疗养院的实验日志,都只是物证。
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射向敌人心脏的、淬了毒的子弹。
父亲的遗愿,终得实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解脱感,从灵魂深处涌了上来。苏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中校眼疾手快,再次一把扶住了他。
这一次,中校的手臂,用的力气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于尊敬的意味。
他看着苏晨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紧闭的眼角,那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的泪。这一刻,这个年轻人身上所有的光环——神秘的线索提供者、不可思议的能力者、秦秘书长看重的人——都褪去了。
他只是一个儿子。
一个用自己的方式,为父亲讨回了公道的儿子。
“把他带到指挥车上休息。”中校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他对旁边的军医吩咐道。
“不……”苏晨却摇了摇头,他撑着中校的手臂,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睁开眼,眼中的水汽已经散去,只剩下一片如雨后天空般的澄澈。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陆续解救出来的幸存者。
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医疗人员的救治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们的眼神,大多还是麻木和空洞的。但当他们的目光,与苏晨的目光相遇时,那片死寂的深潭里,似乎都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们或许不认得苏晨,但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某种让他们感到心安的东西。
那是一种驱散了黑暗,带来了光明的气息。
苏晨能看到,他们身上那浓稠如墨的【痛苦咒缚】,虽然依旧强大,但包裹着他们的黑色荆棘上,那些锋利的倒刺,似乎开始慢慢变得圆融、钝化。
绝望的尽头,是希望。
而他,就是那个将希望带来的人。
“谢谢……”
一个被抬上担架的老人,嘴唇微微动了动。
“谢谢……”
越来越多微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他们不知道该谢谁,是谢这些穿着军装的战士,还是谢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们只是本能地,向着这片光明,表达着自己最质朴的感激。
苏晨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依旧混杂着消毒水和腐败的腥气,但吸入肺中,却让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压在他身上二十年的那座大山,终于被彻底搬开。
他完成了对父亲的承诺。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系统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机械音,而是一种近乎于宏大、庄严的、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共鸣。
【检测到核心执念——‘父辈的昭雪’已完成。】
【检测到宿主行为符合‘为生民立命’之准则,正在凝聚海量‘功德’气运!】
【警告!气运洪流过载!宿主体内负面‘业火’气运与正面‘功德’气运发生剧烈对冲!】
【气运根基正在重塑……金色气运柱正在发生不可逆的质变!】
苏晨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自己头顶那根因为透支而变得黯淡稀薄的金色气运柱,在那股黑白二气交织的洪流冲刷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向内坍缩、凝聚!
原本虚幻的光柱,变得越来越凝实,越来越耀眼!
金色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光,而是仿佛变成了一种流淌的、拥有实质的、神圣的液体!
那光芒是如此炽烈,以至于苏晨的整个气运视野,都被这片纯粹的金色所吞没。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扔进了一座熔炉。
冰冷的业火与炽热的功德,在他的四肢百骸、在他灵魂的每一寸角落里,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与融合。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倒下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中校和周围人惊骇的呼喊声。
“快看他的头顶!”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