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没有犹豫。
他的食指在空气中轻轻一点，像是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是。】
眼前的世界没有瞬间崩塌，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堆积如山的档案盒依然散发着陈旧纸张的味道。但沈铭的感觉变了，周围的一切仿佛被抽离了声音和温度，变成了一幅静止的油画。只有他自己，和脑海中那片冰蓝色的光幕，是活的。
【招商引资模拟开启。】
【请选择模拟方向或输入关键词。】
光幕上，冰冷的文字无声地浮现。
沈铭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双眼微闭。他将一下午吸收的，那几十年间青云镇所有失败的尝试，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
提炼，总结，然后选择第一条路。
“模拟方向一：政策优惠。”他用意识下达了指令。
【方向确认：政策优惠最大化。】
【场景生成中……】
光幕中的文字开始飞速滚动，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推演着无数种可能。
【模拟场景：县招商引资洽谈会。】
【你的身份：青云镇招商办主任，沈铭。】
【你的任务：向与会客商推介青云镇，并成功吸引至少一家企业达成初步投资意向。】
【你的筹码：你已说服镇领导班子，拿出了青云镇权限范围内最顶格的优惠政策——“三免五减半”的税收优惠，十年免租的工业用地，以及“一站式”保姆服务承诺。】
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那间狭小的办公室，而是一个金碧辉煌的酒店宴会厅。水晶吊灯，红地毯，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端着香槟，在轻柔的音乐声中低声交谈。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的复杂气味。
沈铭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圆桌的末位，桌上摆着“青云镇”的席卡，显得孤零零的。他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有些不太合身，袖口紧得勒手。
这是模拟器为他构建的形象。一个充满了干劲，却又带着一丝乡土气的基层干部。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模拟器的推演，执行任务。他端着酒杯，脸上挂着精心练习过的、最真诚的笑容，穿梭在人群中，寻找着可能的目标。
“李总您好，我是青云镇的沈铭，这是我们的宣传册，我们镇的土地政策非常优惠……”
“王总，打扰一下，我们青云镇对农产品加工企业有专项扶持，您看……”
大多数人只是礼貌性地接过宣传册，点点头，然后转身就和其他人热络地聊了起来。那本被沈铭和王科员熬了几个通宵做出来的、自认为设计精美的宣传册，被他们随手放在一旁的资料架上，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多、更厚、更华丽的宣传品中。
终于，一位看起来颇有实力的中年男人，一家大型食品公司的副总，似乎对他的“农产品加工”概念产生了些许兴趣。
“小沈是吧？”男人呷了一口红酒，眼皮都没抬，“你们的优惠政策，说说看。”
沈铭精神一振，连忙将准备好的说辞流利地背诵出来：“我们为入驻企业提供‘三免五减半’的税收优惠，前三年全免，后五年减半。工业用地，我们可以做到十年免租金！”
他以为对方会为这份“诚意”动容。
然而，男人听完，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成年人看小孩子炫耀糖果般的宽容。
“小沈啊，你这个政策，很有诚意。”他晃了晃杯中的红酒，“但是，你知道市里的高新区给我的条件是什么吗？”
沈铭没有说话。
“土地，他们不止是免租，是直接划拨，我建厂房的费用，他们补贴百分之三十。税收，他们是‘五免五减半’。我进口一套德国设备，他们给我报销一半的关税。我公司高管的子女，可以直接上市里最好的国际学校。”
男人每说一句，沈铭在模拟中的心就沉一分。
“最关键的是，”男人放下酒杯，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他们的保税仓，离我的工厂只有五公里。我的产品从生产线下来，六个小时就能上远洋货轮。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去你那个连高速路口都要开一个小时的乡镇？”
沈铭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结局一：黯然离场。】
【你的“王炸”，在别人眼里只是“对三”。你所能给出的最优条件，甚至达不到别人招商的准入门槛。你在洽谈会上坐了一整天，发完了两百份宣传册，只换来了一肚子冰冷的自助餐和一张回程的火车票。】
冰蓝色的光幕上，一行血红的大字浮现，然后迅速隐去。
沈铭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不信邪。
“模拟方向二：土地资源。”
【方向确认：主打廉价土地资源。】
【场景生成中……】
这一次，他身处一片荒草丛生的土地上。风吹过，卷起一阵尘土。孙镇长正站在他身边，对着几位西装革履的考察商，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各位老板请看！这里，足足五百亩平地！是我们青云镇最大的宝库！只要你们来，地价好商量，绝对是全县最低！”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投资商，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捻了捻，又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望向远处蜿蜒的县道。
“孙镇长，沈主任。”他开口了，语气很客气，“地是好地，也够大。但有几个问题。”
“您说！”孙镇长一脸热切。
“水、电、路、气、通讯、排污，这些配套，现在是什么情况？”
孙镇长的笑容僵在脸上。
沈铭在模拟中替他回答：“电和通讯已经通了，其他的……需要企业入驻后，我们全力协调解决。”
“协调？”投资商笑了，“沈主任，我们是来投资建厂的，不是来搞基建的。光是把这块地平整，再把这些管网铺设过来，就是一笔天文数字，时间成本更是无法估量。我用这些钱，在任何一个成熟的工业园，都能买一块拎包入住的熟地了。”
另一个胖胖的老板也开了腔，很不客气：“这路也不行啊，两车道，我的集装箱货车怎么掉头？错车都费劲。把产品运出去的物流成本，怕是要比在开发区高出一倍不止。”
【结局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投资商礼貌地吃完了你准备的农家宴，并对你镇上的走地鸡赞不绝口。第二天，他们以“需要回去开会研究”为由，婉拒了你的投资邀请。半个月后，你从县招商局的朋友那里听说，这家公司在邻县的开发区拿了块地，当天签约，当天动工。】
沈铭的脸色越来越沉。
“继续！”
“模拟方向三：主打人力成本优势！”
【结局三：白费口舌。投资商反问：你们这里有会操作数控机床的技工吗？有懂供应链管理的储干吗？有会三国语言的外贸专员吗？得到否定答案后，他们表示，廉价的非技术劳动力，对他们毫无意义。】
“模拟方向四：打感情牌！发动在外地的青云籍成功人士回乡创业！”
【结局四：惨淡收场。你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乡贤恳谈会”，包吃包住。乡贤们慷慨激昂地回忆了童年在青云镇摸鱼抓虾的快乐时光，然后……为你镇上的小学捐了五万块钱，并表示精神上永远支持家乡建设。】
“模拟方向五：剑走偏锋！夸大宣传，先骗来再说！”
【结局五：身败名裂。你通过夸大其词的宣传，成功吸引了一家小企业。但对方在发现实际情况与宣传严重不符后，认为你方存在商业欺诈，将青云镇政府告上法庭。事件被媒体曝光，你被停职调查，青云镇的声誉跌入谷底。】
……
一个又一个的模拟，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沈铭仿佛亲身经历了几十年来，青云镇所有领导干部曾走过的弯路，品尝过他们所有的挫败和无奈。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衬衫也渐渐被汗水浸湿。
他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传统模式，从纺织业到养殖业，从高新科技到环保材料，他把孙镇长口中那些“山珍海味”挨个在模拟器里试了一遍，结果发现，这些菜端到青云镇这口“锅”里，要么因为“水土不服”直接馊掉，要么就是“锅”太破，根本点不着火。
时间在模拟中飞速流逝，办公室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当第一百二十七次模拟以失败告终时，冰蓝色的光幕上，终于跳出了一行总结性的陈词。
【模拟结束。】
【共计尝试127种常规招商引资方案。】
【成功率：0%。】
那个血红色的“0%”，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沈铭的眼睛里。
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沉闷。这不仅仅是模拟的失败，更是对一个地区几十年发展困境的无情宣判。他终于切身体会到，孙镇长站在天台上时，那种壮志难酬的憋屈和无力感。
难怪，这个任务的难度是“地狱级”。
因为在常规的赛道上，青云镇根本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沈铭感到一丝绝望，准备退出模拟时，光幕上的文字忽然发生了变化。
【系统提示：你的所有模拟，都基于一个错误的前提。】
沈铭猛地坐直了身体。
错误的前提？
他仔细回想，自己所有的模拟，都是围绕着“给政策、给土地、给优惠”这些传统思路展开的，这难道有错吗？所有地方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没等他想明白，下一行字紧跟着浮现出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你试图用你的‘短处’去迎合别人的‘长处’。你一直在问‘他们需要什么’，却从未想过，‘我有什么，是他们没有，并且无法复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