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离开后，那扇被踹坏的办公室门，像一张咧开的怪嘴，无声地嘲笑着屋内的一切。
空气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刚才那声惊天动地的“死磕到底”给吼停了。地上，碎裂的茶杯瓷片、滚落的麻将牌、浸湿了文件的茶水，构成了一幅狼藉的末日景象。
财政所长老李和镇党委钱委员，像两尊被点了穴的石像，僵在原地，脸色比地上散落的白板麻将还要白。他们大气不敢出，甚至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觉得刺耳。
“反了！反了天了！”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赵平。他肥硕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脸上那层厚厚的脂肪抖动着，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激怒的河豚。他指着洞开的房门，声音嘶哑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报警！叫保安！把他给我抓起来！打！给我往死里打！”
他想维持自己副镇长的威严，可那颤抖的尾音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骇。
老李和钱委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恐惧，谁也没动。报警？抓人？开什么玩笑！刚才沈铭那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谁敢去触这个霉头？那小子现在就是一捆点燃了引线的炸药，谁碰谁死！
赵平见没人动，怒火更盛，正要发作，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脚边那几张A4纸。就是这几张破纸，刚才像刀片一样刮过他的脸。
他弯下腰，一把将那份《举报材料》从地上抓了起来。纸张因为沾了些茶水，有些湿软，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捏着自己的罪证。
“我倒要看看，你个小瘪三能编出什么花来……”
赵平咬牙切齿地低语，眼神像要吃人。他本以为这只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文字，是沈铭这个愣头青情急之下搞出来的恫吓。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文件内容上时，他脸上的暴怒，如同被冰水浇灌的炭火，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迅速蔓延的、冰冷的惊恐。
《关于清河镇副镇长赵平挪用落霞村扶贫专项资金修建私人宗族牌坊的举报材料》
这个标题，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继续往下看。
材料里，不仅详细列出了五十万扶贫款的专项编号，还附上了几张银行转账记录的“复印件”。上面的日期、金额、甚至是他用来走账的那家空壳公司的户头，都对得上！虽然细节处略有出入，但大体框架分毫不差！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后面附带的施工合同“复印件”。承包商一栏，赫然写着他表弟的名字！
这件事，是他自认为做得最天衣无缝的一环。他让表弟出面，自己藏在幕后，账目也走了好几道手。除了他和孙建国镇长，以及财政所的老李，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铭……他一个计生办的小科员，整天跟村里的大爷大妈打交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赵平的脑子里。
冷汗，“唰”地一下就从他的额头和后背冒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财政所长老李。老李被他看得一个哆嗦，连忙摆手，脸都吓白了：“赵……赵镇长，你可别这么看我，我……我老李对你忠心耿耿，天打雷劈啊！”
赵平的目光又转向钱委员。钱委员更是吓得连连后退，差点被地上的麻将牌滑倒：“不关我事，绝对不关我事啊赵镇长！我今天就是来……来学习牌技的！”
看着两人恨不得当场撇清关系的样子，赵平的心沉入了谷底。
不是他们。
那会是谁？
孙建国？不可能！他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孙建国自己也不干净，掀翻了自己，他也跑不掉。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完全不符合孙建国那老狐狸的风格。
那是谁？
赵平的脑子飞速运转，官场里浸淫多年的权斗思维让他瞬间否定了“沈铭个人行为”这个最不可能的选项。
一个底层科员，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对搞不到如此详尽的材料！就算他走了狗屎运搞到了，也绝对没有胆子用这种自杀式的方式来引爆！
这背后，一定有人！
有一个他赵平，甚至是他市里的靠山都得罪不起的人！
这个人，想通过沈铭这把刀，来杀他这只鸡！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疯狂地在他脑中生根发芽。他开始重新审视沈铭刚才的一言一行，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惊悚起来。
沈铭那副亡命之徒的样子，哪里是愣头青的冲动？分明是有恃无恐的嚣张！
他那句“工作不要了，前途不要了”，哪里是破罐子破摔？分明是人家根本就看不上镇里这个小饭碗！
他那句“烂命一条”，哪里是威胁？分明是在嘲讽他赵平的命，太金贵，玩不起！
最可怕的，是那句“明天这份证据就会出现在市纪委书记的桌上”！
为什么是市纪委书记？不是市长，不是县委书记，偏偏是纪委书记！这话说得太准了，太有针对性了！这说明，沈铭背后的人，能够直通市纪委一把手！
赵平越想，脸色越白，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险些把椅子坐塌。
他想起来了，镇里一直有传言，说有些省市大家族的子弟，会被下放到最基层进行“红色历练”。这些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穿着打扮跟普通人一样，就为了体验生活，磨砺心性。可一旦有人不开眼得罪了他们，他们背后通天的能量，能瞬间将你碾成齑粉！
沈铭……会不会就是这种人？
他那身高一米八五的健壮体格，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夫”气质，不正是那些大院子弟特有的“范儿”吗？
赵平越脑补，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他甚至开始自行给沈铭安上了一个“京城来的”、“低调的红色子弟”的身份。
“完了……”赵平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如果真是这样，他今天得罪的，就不是一个小科员，而是一个他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庞然大物。别说他这个副镇长，就是他市里的表哥，在这尊大神面前，恐怕也只是一只大一点的蚂蚁。
“赵……赵镇长，现在……现在怎么办啊？”老李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他现在也怕得要死，万一赵平倒了，他这个经手人也跑不掉。
怎么办？
赵平猛地惊醒，对！求救！他还有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因为手心全是汗，滑了好几次才解锁屏幕。他翻出通讯录里那个被他置顶的号码——“吴秘书”。
这是他市里那位领导的秘书，也是他的远房表哥，是他最大的靠山。
电话拨了出去，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赵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每一声，都像是敲响的丧钟。
快接啊！快接啊！
终于，在响了七八声之后，电话被接通了。
“喂？”
听筒里传来吴秘书略带不耐烦的声音。
“表哥！是我，赵平啊！出大事了！救我！”赵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变了调。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我被人搞了！一个叫沈铭的小子，他……”
赵平话还没说完，就被吴秘书冷冰冰地打断了：“清河镇的沈铭？他掀了你的桌子？”
赵平浑身一僵，血液都快凝固了：“表……表哥，你……你怎么知道的？！”
消息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从沈铭掀桌子到现在，满打满算不到二十分钟！
电话那头的吴秘书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疏离：“赵平，你好自为之吧。这个人，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就当我没你这个表弟。”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赵平举着手机，呆若木鸡地愣在当场。听筒里冰冷的忙音，像一把把尖刀，反复捅进他的心脏。
惹不起……
连在市里都算一号人物的表哥，都亲口说出“惹不起”这三个字。
恐惧，像无边的潮水，瞬间将赵平彻底淹没。他手中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
他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