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那句“吃住，就在这间办公室”的话音落下，办公室里最后一点流动的空气也仿佛被抽干了。
三双眼睛，六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混合着的东西太过复杂，有震惊，有荒谬，有抗拒，还有一丝丝被逼到绝境的茫然。
还是刘闯最先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手里的烟盒被捏得变了形，发出轻微的塑料哀鸣。他干笑了一声，试图用他惯常的油滑来化解这凝固的气氛：“主……主任，您这玩笑开得……有点大。我家里老婆孩子……”
“我没开玩笑。”沈铭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从现在起，这间办公室就是我们的战壕。电视台的人下周三到，满打满算五天。五天后，我们拿不出一个能让他们眼前一亮的东西，之前所有的努力，包括我给林记者画的那些大饼，都会变成一个笑话。到时候，丢人的不只是我，我们整个扶贫办，都会成为全县的笑柄。”
他的话不重，却像一把小榔头，精准地敲在每个人最脆弱的神经上。
李红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不是怕吃苦，她是怕这种完全看不到希望的疯狂。家里的孩子还在上小学，等着她回去检查作业，现在却要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土豆节”拼命。
周凯则默默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理智正在与刚刚被点燃的激情进行着殊死搏斗。他飞快地在脑子里计算，五天时间，完善策划、拉到赞助、发动群众、初步布置……每一项任务都像一座大山，而他们只有四个人，四双肉掌，怎么可能搬得动？这根本不是一道应用题，这是一道送命题。
看着三张写满“我们死定了”的脸，沈铭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他转身走到墙角的那个大铁皮柜前，打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柜门。
在三人错愕的注视下，他从里面抱出了四床崭新的行军被，还有四个配套的枕头，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然后，他又弯腰拎出了一个巨大的纸箱。
“哐当”一声，纸箱被放在办公室中央的旧课桌上。里面是琳琅满目的方便面、火腿肠、罐头、桶装水，甚至还有几大包提神用的速溶黑咖啡。
“我下午让镇政府门口小卖部的老板送来的。”沈铭拍了拍纸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晚饭，凑合吃这个。睡觉，男的打地铺，李红姐你睡沙发。厕所外面有，洗漱自己想办法。”
刘闯、周凯、李红，三个人彻底傻了。
他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食物和被褥，再看看沈铭那张理所当然的脸，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从他们心底冒了出来：这个新来的主任，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他是蓄谋已久。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且是个准备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的疯子。
“现在，说一下今晚的任务。”沈铭完全无视他们石化的表情，拿起那份策划案初稿，开始布置工作，“周凯，这份案子，你来操刀。我要的不是一份简单的计划书，而是一件‘武器’。一件能让那些一毛不拔的老板们看完就心甘情愿掏钱的武器。里面的每一个字都要讲究，每一张图都要漂亮。镇上那家打字复印店有彩打机，花多少钱，我来付。”
他把策划案递给周凯，又转向刘闯：“刘哥，你的赞助商名单，我要详细版的。不光是名字和电话，还要有每个人的性格、爱好、痛点，以及你预估的，能从他身上‘拔’下多少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最后是李红：“李红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现在，只有你能稳住我们的后方。红星村的村民，是我们的根基。你现在就给村支书打电话，告诉他，我们这边已经动起来了，让他明天一早召集所有种土豆的农户开会。你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不是在瞎折腾。还有志愿者，你人缘好，镇上那些热心的嫂子大姐，你心里都有数，列个单子出来。”
命令清晰、果决，不带一丝感情。办公室里那点残存的侥幸心理，被彻底击得粉碎。
“都动起来吧。”沈铭说完，自己率先坐回了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周边县市近年来举办过的所有类似节庆活动的资料。
没人再说话了。巨大的压力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所有的抱怨和迟疑。周凯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他那台反应迟钝的老电脑；刘闯骂骂咧咧地找了张纸，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老板的嘴脸；李红则默默地擦了擦眼角，拿起了电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夜色渐深，青云镇陷入了沉睡。而这间位于镇政府二楼的小小办公室，却像一颗被强行激活的心脏，开始以一种疯狂的频率搏动起来。
凌晨两点，周凯遇到了瓶颈。
“不行……不行……”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盯着屏幕上那干巴巴的文字，“主任，我们的策划案太空了。全是概念，没有数据支撑。说要吸引县城和周边乡-镇的居民，可我们连大概的人流量都预估不出来。跟赞助商说曝光度，拿什么证明？总不能就靠嘴说吧？”
刘闯和李红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脸愁容地看过来。这确实是核心问题。他们的方案听起来天花乱坠，但落到纸面上，就像空中楼阁，没有地基。
沈铭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走到周凯身后，看了一眼屏幕，然后目光转向了办公室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的书柜。那个书柜里，塞满了从建镇以来就没人翻过的各种年鉴、县志、统计报告。
“周凯，你过来。”沈铭指着那个书柜，“2016年的《清河县统计年鉴》，倒数第二排，从左边数第三本，翻到第87页，有全县各乡镇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数据。2018年的县政府工作报告，最上面那堆，蓝皮的，里面有当年‘五一’期间，县城森林公园的游客接待量统计，可以作为参考。还有……”
沈铭不紧不慢地报出了一连串书名和文件标题，精准到了年份、颜色、甚至是摆放的大概位置。
周凯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在一堆故纸堆里翻找起来。办公室里只有他翻动纸张的哗啦声。几分钟后，他拿着一本布满灰尘的年鉴，表情像是见了鬼。
“找……找到了……第87页，真的有……”
“别浪费时间。”沈铭没有回头，“根据2016年的数据，结合这几年的平均增长率，我们可以推算出，青云镇周边三十分钟车程内，辐射人口约十五万。假设我们的宣传能触达到百分之十，转化率为百分之五，那第一天的基础客流量，就在七百五十人左右。这个数据，就是你跟赞助商谈判的底气。”
他又转向刘闯：“刘哥，镇东头那个水泥厂的张老板，三年前因为环保问题被县里罚过款，去年他儿子结婚，想在县报上发个祝贺广告，结果被拒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在政府面前表现自己‘积极向上’、‘回馈社会’的机会。你明天去找他，把我们活动的‘扶贫’和‘乡村振兴’这两个点，跟他好好聊聊。告诉他，独家冠名，五万块，县电视台的专题报道里，会给他一个大大的特写。”
刘闯叼着没点火的烟，嘴巴张成了“o”型。张老板这件陈年旧事，镇里知道的人不多，他也是偶然听说的，沈铭是怎么知道的？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凯、李红、刘闯，三个人看着沈铭的背影，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在青云镇蛰伏了几十年的老妖怪。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数据，那些藏在人情世故背后的隐秘，在他面前，仿佛都无所遁形。
这个主任……根本不是人！
一股寒意从三人的脊椎骨升起，但紧接着，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所取代。如果他们的指挥官是这样一个“怪物”，那这场看似不可能打赢的仗，或许……真的有希望？
周凯不再说话，他坐回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翻飞，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刘闯狠狠地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李红也重新拿起了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魔鬼训练营的第一夜，在震惊、恐惧和一丝病态的亢奋中度过。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照进这间狼藉的办公室时，周凯终于按下了打印键。一份厚达三十页、图文并茂、数据详实、装订精美的《青云镇首届“金土豆”丰收美食节活动策划案》最终版，正式出炉。
三人看着这份凝聚了他们一夜心血的成果，脸上都露出了极度疲惫后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是刘闯的手机。
刘闯打着哈欠接起电话，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谁啊？这么大清早的，催命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暴躁而尖利的声音，音量大到整个办公室都听得清清楚楚。
“催命？老子就是来催命的！你是刘闯吧？你们扶贫办什么意思？大半夜不睡觉，给我发短信，说要跟我谈什么狗屁‘土豆节’赞助？我看你们是想钱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