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沈铭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平静的湖面,却瞬间激起了惊涛骇浪。
孙镇长刚刚落回胸腔的心脏,再一次被这六个字给拽到了嗓子眼。他那口差点就松下来的气,死死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整张脸都开始发紫。
他疯了?这小子绝对是疯了!
人家已经从“捐赠”退让到了“分成”,这是何等巨大的胜利!是青云镇几十年招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突破!已经把人家逼到了墙角,他竟然还要得寸进尺?
孙镇长放在桌下的手剧烈地抖动着,他想去抓沈铭的裤腿,想去踢他的脚,想用尽一切办法让他闭嘴。他看向沈铭的眼神,已经不是恳求,而是绝望,像是在看一个马上就要引爆炸弹的疯子。
会议室里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比之前更加凝固。
方岳刚刚靠回椅背的身体,猛地坐直,眼神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警惕与冷厉。他以为这场艰难的博弈已经结束,没想到对方在最后一刻还要掀桌。
“沈主任。”方岳的声音冷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不要太过分了。”
旁边的王律师和许菲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在他们看来,沈铭此刻的行为,已经不是在争取利益,而是一种贪得无厌的丑陋嘴脸。王律师甚至已经重新拿起了公文包,准备随时走人。
面对这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压力,沈铭却好像全无感觉。他甚至还有闲心拿起孙镇长的搪瓷茶杯,发现空了,又给他续上了滚烫的开水。
“孙镇长,别急,喝口水。”他把茶杯推过去,杯口的热气氤氲了孙镇长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做完这个动作,沈铭才重新看向方岳,脸上没有丝毫的贪婪或挑衅,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平静。
“方总,你误会了。我的附加条件,不是为青云镇要更多的钱,也不是要更高的分成比例。”
不是要钱?
方岳一愣,眼中的寒意稍减,但疑虑更深。在商场上,谈判桌上的一切,最终都可以折算成钱。不要钱,那要什么?要权?要名?那往往比要钱更麻烦。
孙镇长也愣住了,他那颗悬着的心稍微下落了一点,但依旧七上八下。他完全猜不透沈铭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在所有人或警惕、或疑惑、或鄙夷的注视下,沈铭缓缓开口。
“我的条件是,这个‘古镇发展基金’的第一笔支出,必须用来做一件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方岳的脸上,“我们要在古道的入口处,立一块功德碑。”
功德碑?
方岳眉头紧锁,这算什么条件?地方上搞项目,立碑刻字,本就是应有之义,无非是花点小钱,给各级领导脸上贴金罢了。
“这块碑,不用石头,就用我们青云镇后山采来的青石。碑上,不刻任何领导的名字。”沈铭继续说道,声音不疾不徐,“碑的正面,我们要请镇上最好的石匠,一笔一划,刻上现在居住在古道沿线,每一户村民的户主名字。”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孙镇长彻底懵了,他完全无法理解沈铭的思路。花钱立个碑,就为了刻上那些泥腿子的名字?这有什么意义?这不是乱花钱吗?
王律师和许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困惑。他们也觉得这个要求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荒唐可笑。
只有方岳,他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似乎在捕捉沈铭话语中更深层的含义。
“而碑的背面,”沈铭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像是在宣告一件极为庄重的事情,“只刻五个字——”
“‘山水集团立’。”
当这五个字从沈铭口中说出时,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被无限拉长。
孙镇长张着嘴,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算盘在同时噼里啪啦地乱响,却怎么也算不清这笔账。
王律师那张习惯于用法律条文思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空白。他想从商业合同的角度去解构这个条件,却发现它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条款的范畴。
许菲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沈铭,这个在她眼中原本只是个“有点难缠的乡镇干部”的年轻人,此刻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她完全看不懂的光。
方岳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猛地收缩。
他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作为山水集团的项目负责人,他经手过上百亿的投资项目,见识过各种各样贪婪的、狡猾的、愚蠢的谈判对手。他习惯了用金钱去衡量一切,用利益去驱动一切,用冰冷的数字去构建商业的壁垒。
可现在,沈铭提出的这个条件,彻底击碎了他固有的商业逻辑。
功德碑……
正面,是世世代代守护这片土地的村民。
背面,是山水集团。
这已经不是一份商业合同了。
这……这是一份投名状。
一份将山水集团的名字,与青云镇的历史、与这里的血脉、与这片土地的灵魂,永远镌刻在一起的投名状。
他方岳,山水集团,来这里,本是作为一个“开发者”,一个“投资者”,一个高高在上的外来者。
可沈铭,却用这样一种匪夷所cn的方式,给了他一个成为“守护者”,成为“自己人”,成为这段历史一部分的机会。
这块碑一旦立下,山水集团就不再是单纯的资本。它将成为青云镇故事的一部分,被这里的村民口口相传,被未来的游客瞻仰。村民们看到的,不再是来挣他们钱的公司,而是和他们自己的名字刻在同一块石头上的伙伴。
这其中蕴含的品牌价值、文化价值、以及那种融入地方血脉的归属感,是多少钱能买来的?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
不,这是无价的!
方岳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他第一次在谈判桌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
他输了。
从沈铭提出这个条件的那一刻起,他就输得一败涂地。
他之前所有的试探、施压、分化,在沈铭这堪称神来之笔的格局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如此可笑。
他以为自己在第五层,运筹帷幄,掌控一切。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在这个楼里,对方站在大气层,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维度,俯视着他。
他看向沈铭,这个年轻人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方岳忽然明白了。
沈铭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跟他谈生意。
沈铭是在给他,给山水集团,上一堂课。一堂关于“根”与“魂”的课。
而这块功-德-碑,就是这堂课的毕业证书。
不知过了多久,方岳缓缓地靠回了椅背,他摘下眼镜,用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所有的锐利、审视、警惕,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感慨,有钦佩,有震撼,甚至还有一丝……后生可畏的敬意。
他看着沈铭,苦笑了一下。
“沈主任,我做生意二十年,第一次……有人让我在谈判桌上,学到了东西。”
他没有说同不同意那个附加条件,因为已经无需多言。拒绝这个条件的人,不是蠢,就是傻。
他站起身,绕过会议桌,走到了沈铭的面前。
孙镇长和王律师他们紧张地看着这一幕,以为方岳要发作。
然而,方岳却在沈铭面前站定,然后,对着这个比他年轻了十几岁的乡镇干部,郑重其事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沈主任,我代表山水集团,同意你提出的所有条件。”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并且,我以我个人的名义,邀请你,担任青云山水古镇文化旅游开发项目,第一届管委会的……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