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行那番关于“活化传承”的点拨,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晓燕脑子里那扇被“复原”二字钉死的门。她不再死磕那几分几两的刻板记载,转而带着老师傅们,一头扎进了对“魂”的琢磨里。那“金丝蜜枣”的魂,不就是冯青山念叨的“果木香”和“醇厚不腻”么?没了后山的老枣树,她就托人天南地北地寻摸品质上乘的枣子,一种一种地试;缺了陈年的桂花酱,她就带着人反复调试新酱的配比和窖藏时间,力求那香气沉郁而不浮夸。小作坊里日夜灯火不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甜香与焦糊气交替的味道,失败的点心坯子堆了半墙角。
就在这埋头苦干的当日,一个不起眼的消息,像根小刺,扎了一下晓燕的神经——柴永贵手底下那个常来走动、负责“指定采买”的麻脸汉子,顺嘴提了句,说前几日看见“振华贸易”那个姓钱的干事,在城西那片新开的、乱哄哄的“自由市场”晃悠,跟几个看着就不像善茬的生面孔嘀嘀咕咕。
晓燕当时正为一批新到的枣子甜度不够上火,没太往心里去,只当是周启明贼心不死,还在另寻门路。她如今有苏教授和顾知行在背后隐隐撑着,有那几本失而复得的册子攥在手里,更有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顶着,自觉腰杆比先前硬了不少。
这日傍晚,天色擦黑,晓燕因为一批定做的点心模子出了岔子,亲自跑到城西的铁匠铺交涉。回来时,为了省几步路,她拐进了一条平时不太走的背街小巷。这巷子又窄又深,两旁是高高的院墙,鲜有门户,只有几盏瓦数不足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石板路。
晓燕心里想着模子的事,步子迈得急。快到巷子中段时,隐约听见前面有压抑的呜咽声和几声粗暴的呵斥。她心里一紧,放轻了脚步,贴着墙根悄悄往前摸了几步,借着昏暗的光线望去——
只见前面拐角暗影里,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正把一个半大孩子死死按在墙上!那孩子拼命挣扎,嘴里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晓燕定睛一看,心里猛地一沉!那被按着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捡到册子、还给她的那个铁匠铺学徒,栓子!
“小兔崽子!说!那几本破书,除了你,还有谁见过?你都跟那个姓林的娘们儿说了啥?!”一个青年恶狠狠地低吼,用手拍打着栓子的脸。
“大哥,跟他废什么话!直接弄走,找个地方埋了干净!”另一个语气更冲,手里竟明晃晃地晃着一把匕首!
晓燕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周启明!果然是周启明的人!他们竟然找到了栓子,还要下毒手!是为了那几本册子?还是为了灭口?
她来不及细想,恐惧和愤怒交织着,让她浑身发抖。她知道自己一个弱女子,冲上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情急之下,她猛地想起小时候在村里,孩子们遇险时吹响的那种尖锐的哨音。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只有一串钥匙。她一把抓起钥匙串,也顾不得许多,用尽全身力气,将钥匙圈含在嘴里,猛地吹响——
“咻——!”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完全不似寻常哨音的厉响,陡然在这寂静的深巷里炸开!
这声音太过突兀和凄厉,把那边正行凶的两个混混吓了一跳,动作不由得一滞。栓子趁机猛地一挣,竟然暂时挣脱了束缚,他嘴里的布团也掉了出来,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呐喊:“救命啊——!”
几乎是同时,巷子口的方向,传来了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喝问:“干什么的!”“出什么事了!”
是附近听到动静的居民!
那两个混混见势不妙,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也顾不上栓子了,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就朝着巷子另一头飞快逃窜,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晓燕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钥匙串从她颤抖的手中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快,几个拿着手电筒、棍棒的男人跑了过来,发现了坐在地上的晓燕和蜷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栓子。
“姑娘,你没事吧?”
“栓子?咋是你?这咋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晓燕强自镇定,指着混混逃跑的方向:“有……有坏人……要抓栓子……”
人们一阵骚动,有人去追,有人安抚栓子。栓子看到晓燕,像是见到了救星,连滚爬爬地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林老板……他们……他们问我册子的事……还要杀我……”
晓燕搂住这个半大的孩子,心里一阵后怕,更是涌起滔天的怒火。周启明!你欺人太甚!对付我也就罢了,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谢过闻讯而来的邻居,带着惊魂未定的栓子,立刻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报案。值班的民警记录了半天,态度倒是认真,但最后也只是说会调查,让她们近期小心,注意安全。
从派出所出来,夜已经深了。晓燕不放心栓子一个人回去,便把他带回了自己临时的住处。给他倒了热水,看他渐渐平静下来,才细细询问。
栓子断断续续地说,前几天就有人到铁匠铺附近转悠,打听他。今天傍晚他下工回家,就被那两个人盯上,堵在了巷子里。
“他们……他们好像知道俺捡了册子……问俺还看到啥了……俺说啥也没看见……他们不信……还要把俺抓走……”栓子说着,又害怕地哭起来。
晓燕眉头紧锁。周启明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栓子捡到册子的事都查到了?是了,那天在废墟,柴永贵和他的人也在场……难道是柴永贵那边走漏了风声?或者……晓燕心里冒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柴永贵和周启明,难道在某些方面,早有勾连?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安抚栓子睡下后,晓燕独自坐在灯下,毫无睡意。周启明的狠毒和下作,超出了她的想象。今天若不是她误打误撞,栓子恐怕就凶多吉少了。这次没能得手,他们绝不会罢休。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她林晓燕?还是她身边其他的人?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顾知行和苏教授能提供舆论和道义上的支持,但面对这种毫无底线的暗算,他们的力量似乎隔着一层。柴永贵……这条船,如今看来更是危机四伏。
她拿起桌上那几本险些给栓子招来杀身之祸的册子,摩挲着焦黑的边缘。冯师傅,您把这千斤重担交给了俺,可这前路,咋就这么难走啊!
窗外,夜色浓重,仿佛隐藏着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晓燕知道,从她吹响那声救命的哨音开始,她与黑暗中的那些势力,已经短兵相接。往后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而省城这潭深水下的暗流,因为栓子这件事,似乎变得更加湍急和凶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