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工近六十岁,依靠张家村的生意,已经买了三条船,如今一家子都在这条航道上讨生活,郭妡出村时,他渡过她多次。
毕竟是给了一家子活计的,即使郭妡戴着帷帽也一眼就认出来。
只是往常郭妡都是粗布麻衣,一身短打,今天破天荒穿了一身锦衣华服,身边前呼后拥跟着四个人。
船工被这富贵和气势晃得愣了下。
村里人都说,十里八乡青年的梦中贤妻,张家村郭家阿妡在江川县找着了良人,如今是官家娘子。
现在这么一看,确实气派得厉害。
船工擦了下手,激动地上前相认,“郭娘子,可是要回乡?”
郭妡对乡亲都和煦,不管是不是张家村的,她点点头,“是,有劳老丈。”
船工腼腆笑了下,热情地帮忙装行李,结结实实绑了几道牛筋。
“不敢当,郭娘子快上船,坐稳咯,咱这就进村去!”
一路上,船工絮絮叨叨一阵,又唱一阵船调,苍老浑厚的声音在两边山崖间回荡。
不过十几天而已,这副乡野调调却听得郭妡鼻子发酸,可衣锦还乡么,哪有半路触景生情哭鼻子的。
她强行忍住伤感,坐得端正笔直。
在两个护院跟前,她要维持郡公府的体面,要让县主和裴玄止百分百满意。
水路平稳且快,郭妡在村口码头下船时,父母和外祖一家都到齐了。
看着亲人们翘首以盼的样子,郭妡根本顾不上“父亲果然被看破”之类的念头,唯独心底酸疼,泪花儿掉落。
这时已经可以天经地义的流泪了。
她几步扑进张花怀里,再不必忍着,“阿娘,我回来了!”
张花的怀抱温暖且柔软,带着淡淡茉莉香,与幼时一模一样,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抱着不愿松手。
上一世,她母亲早逝,父亲有了新家庭,不便带她入赘,将她丢给爷爷奶奶和伯父伯母。
她自小寄人篱下,没人疼爱,将她逼得小小年纪独当一面。
来了这个世界,才真真切切感受家人的爱意,感受到人间温暖。
眼睛湿得厉害,像打漏了天上的乌云。
张花抚着她脑后的发,强作镇定,却已经哽咽,“乖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其他人也围上来,想哭,却碍于郡公府的人而硬生生憋着。
也许是老天都被感动,一朵乌云撒下倾盆的雨,兜头浇下来,眼泪就这样藏进雨里。
如果不是一家子老弱病残,真想酣畅淋漓的冲刷一场。
但母亲体弱,父亲有伤,外祖年纪大了,都禁不住这场寒气。
郭妡等人来时带着伞,慌忙撑开,带着众人躲进码头边的库房。
库房里堆着第二批柑橘,还未装箱,金灿灿一片。
进都进来了,郭妡就叫荷盈等人自取。
两个婢子倒罢了,护院却见过裴玄止一日两三个的吃,知道这东西价贵,一点不客气,谢一声就揣了好几个在怀里。
没一会儿,几名村壮拿了大堆伞来接,一群人才顺利转移回家。
大伙儿都淋了雨,就一同在暖房里待着,暖房四壁都被烘热,进去后,衣衫上没淋透的雨点很快就干了。
可到底雨里有寒气,几位舅舅舀了地炉里的热水,紧着体弱和年纪大的先换洗,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忙碌着,直到晚饭时间。
今日人多,家中做不开这么多饭,一行人又去了作坊外的食堂。
食堂供应三餐,免费提供给工人。
这个时代条件有限,只有简餐,一般是馒头稀饭鸡蛋再配个小菜,郭妡吃得津津有味。
家里的东西,总是千般好万般好。
五位舅舅的和三位表兄出马,两个护院被灌得服服帖帖,怀里揣着的橘子都掉了一地。
等他们彻底不省人事,立马有人将他们抬走安置,一家人才有机会说话。
张花和郭妡是亲母女,性格里有一脉相承的刚硬,码头哭过一场,她就不再哭泣,拉着郭妡的手,轻柔抚摸这张十分鲜嫩的脸庞。
“阿妡,在那虎狼窝里过得可好?有没有少吃穿?有没有遭算计,被欺负?”
郭妡挤出一个略显轻松的笑,“阿娘,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在哪儿都能过得好。你别担心,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去山里寻药草,遇见鬼打墙,两日未归,等你们找到我时,我已经挖了一筐子贝母,我呀,走了几回没走出去,干脆就在里头做了窝。”
一家子想起往事,边哭又边笑。
张花戳了下她脑门,“你还有脸说,你爹为了找你,还打死了两头豺狼,可怜见的,一介文弱书生,回村后被陈家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兄弟硬拉着拜了把子,还混上了大哥呢。”
“哈哈。”郭泰仰头笑了几声,郭妡也跟着笑,问起郭泰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她吸了吸鼻子,擦了下眼泪,接着回忆。
“后来,藏风寨下山打劫,将我和村里几个孩子掳了去,他们要赎金三百贯,赎金拿到了,我却赖在他们那儿不走。他们啊,讲究一个义薄云天,盗亦有道,拿了钱就不好打我杀我。我花了十来天,将他们磨得日夜难安,最后硬生生倒贴了四十贯才将我送回来。”
一家子都沉浸在伤感里,说起过往的辉煌战绩,大家才有笑容,郭妡只得再多说一些。
围炉夜话,分外温馨。
没多久,气氛调节好了,张花自豪且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孩子,“郡公府放你出来,可有什么要你办的?”
郭妡也讲正事,“阿娘猜的不错,如今裴玄止遭川州刺史府属官联合排挤,郡公府便想我为府里拉拢些助力。这回听说山南土司毛夫人的寿宴邀了不少大娘子,就想我去凑个热闹,探听些消息。”
“可毛夫人并未邀请郡公府。”张花声音有些沉。
旁人不邀请,非要上赶着去,脸皮再厚也少不了要挨嘲讽。
郭妡便将县主的打算全说了,张花脸色彻底沉下来,可郭妡不在意,笑笑说:“借阿娘的请柬一用吧,也算名正言顺。”
张花又戳了下她的脑门,宠溺得厉害。
也不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有请柬,她女儿打小聪明,一句两句话里就能提取出有用的信息,推测出正确答案。
这些年,张家村附近七八个村子都跟着吃饱穿暖,她们与山南只隔着三十里,山南不会忽视她们的存在。
毕竟还是靠天吃饭的时代,张家村周边十里八乡不但不挨饿,人口出生率还直线飙升,实际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郭妡在母亲跟前,笑容也是纯真无邪的模样,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我就先谢过阿娘了!这次回去,我要带一批绣品和酒走,外头办事,最是礼多人不怪。”
张花无有不应,作为母亲,她全力支持女儿的一切行动。
一家子聊到深夜。
山间空气清冷,夜里寂静,只有鱼溪潺潺水流声。
商量完后头的经营策略,外祖家各自回去,只剩郭妡一家默契的沿着水路漫步。
从前,一家人夜里漫步是夏季的保留节目,如今时移世易,只能趁着有限的团聚时光,再陪郭妡好好走一走。
山里的风,清新凛冽,在此亘古不变的吹着。
郭妡左手挽着郭泰,右手挽着张花,弯起唇角,迎着山风,这一刻抛去所有烦恼。
走累了,一家人挑块大石头坐在水边听水声,什么也不做,就已经是幸福的写照。
只可惜这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黑漆漆的,水波的潋滟光芒也暗淡了许多。
郭妡很喜欢这片水土,像小时候一样伸手到水里拨弄,感受水流穿过指缝的丝滑。
猛地,水中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