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燕长乐三年春末,龙城的宫墙下刚抽出新绿的柳枝还沾着晨露,捷报已如飞箭般穿透街巷。慕容盛亲征库莫奚,大获全胜。这是这位登基三年的君主最扬眉吐气的一役,自他以兵变诛杀叛将登位以来,素来以铁腕治国,却总被宗室旧臣暗讽“得位不正”,此番大胜,正好堵住悠悠众口。
庆功宴设在太极殿,殿内鎏金铜炉燃着西域进贡的龙涎香,与满桌的酒气、肉香交织成奢靡的气息。慕容盛身着锦龙常服,端坐在御座上,脸上带着胜战的锐气。他年方二十九,剑眉星目间尽是鲜卑皇族特有的英挺,只是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兵变时留下的印记,总在不经意间泄露他骨子里的狠戾。
“诸位爱卿。”他举杯起身,声音清亮如钟:“库莫奚敢扰我边疆,今已荡平其部,掳其部众万余!此功当归于将士,更当归于我大燕的国运!”
百官轰然起身,山呼万岁。左将军慕容国按剑立于阶下,跟着举杯的手却微微发颤。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格外显眼,这位曾追随慕容垂征战沙场的老将,此刻望着御座上意气风发的君主,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忌惮,有愤怒,更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宴席过半,酒过三巡,慕容盛正与几位心腹将领笑谈战事,忽闻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总管脸色煞白地闯进来,扑倒在地:“陛下!不好了!左将军慕容国……带着秦舆、段赞等人,率兵闯宫了!”
满殿哗然。慕容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猛地拍案而起:“废物!禁军何在?!”
“禁军……禁军被他们策反了一部分,正在宫门外厮杀!”
慕容盛怒极反笑,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一群跳梁小丑,也敢翻天?”他提着剑便往外冲,身后的侍卫们慌忙跟上。
此时的宫门外,早已是一片血火。慕容国身披铠甲,手持长戟,正指挥着亲兵冲击宫门。“诛杀暴君!还我大燕清明!”他声如洪钟,每一声都震得人耳膜发颤。秦舆、段赞两人各率一队人马,分别从东西两侧宫墙攀援而入,喊杀声震彻夜空。
这场兵变,他们筹划了整整三月。慕容盛登基后,以“整肃纲纪”为名,诛杀了慕容国的胞兄慕容奇,又将秦舆的父亲贬黜流放,段赞的长子更是因“私议朝政”被活活杖毙。旧恨新仇压得三人喘不过气,他们知道,再不动手,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然而,慕容盛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对慕容国等人的异动早有察觉,表面设宴庆功,实则暗中调遣了心腹精锐,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放箭!”随着禁军统领一声令下,宫墙上忽然冒出无数弓箭手,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叛军。慕容国的亲兵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秦舆刚攀上宫墙,便被一箭射穿肩胛,惨叫着摔了下去。段赞挥舞长刀格挡箭矢,却被身后冲来的禁兵团团围住,乱刀砍死。
慕容国见大势已去,怒吼着冲向宫门,却被慕容盛迎面一剑刺穿胸膛。“你……”他瞪大眼睛,鲜血从嘴角涌出,最终轰然倒地。
短短半个时辰,兵变便被平定。太极殿外的广场上,叛军的尸体堆成了小山,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汇成暗红的溪流。慕容盛收剑而立,剑上的血珠滴落在地,发出“滴答”声,与远处传来的哀号交织成令人心悸的旋律。
“查!”他冷冷吐出一个字,“凡参与叛乱者,无论宗亲旧部,一律株连三族!”
夜色渐深,龙城的血腥味却愈发浓重。五百余户人家被禁军抄没,哭喊声响彻街巷。百姓们紧闭门窗,连孩童的啼哭都被死死捂住。这位刚打了胜仗的君主,用一场血腥的清洗,再次让所有人记起了他的可怕。
慕容盛并不知道,这场被他平定的兵变,只是更大阴谋的序幕。
三日后的深夜,月隐星沉,龙城宫苑被浓重的黑暗笼罩。丁太后的凤仪宫内,烛火摇曳,映得窗纸上映出两道交叠的人影。
“那五百人的血,怕是把宫墙都浸透了。”丁太后执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液晃出杯沿。“慕容盛的心,当真比冰还冷。”
慕容熙坐在她身侧,指尖把玩着一枚玉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越狠,树敌就越多。咱们等着便是。”慕容熙此刻褪去了白日里的恭顺,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慕容国虽死,他的旧部还在;秦舆、段赞的儿子,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骚动。守在门外的小桃压低声音禀报:“太后,河间公,好像是……东宫方向有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慕容熙起身走到窗边,撩起一角窗纱向外望去,只见东宫方向隐隐有火光闪烁,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顺着风飘了过来,虽然微弱,却足以辨清那是兵器碰撞的脆响。
“是段玑!”慕容熙眼中闪过精光,“秦舆的儿子秦兴、段赞的儿子段泰,定是联合了他!”
段玑是前将军,段太后的侄子。当年段太后病逝后,其宗亲段登谋逆,段玑虽未参与,却被慕容盛贬为“思悔侯”,圈禁在京中。此人一直对慕容盛怀恨在心,如今见有机可乘,自然不会放过。
“他们疯了吗?”丁太后蹙眉道“慕容盛刚杀了五百人,他们这时候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疯?”慕容熙转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这是天赐良机!”他快步走到殿门处,对自己的两个心腹侍卫低语几句:“去,悄悄摸到承乾殿附近,见机行事。若慕容盛有恙,不必留情。”
侍卫领命,如狸猫般窜入黑暗。慕容熙回身看向丁太后,伸手握住她的肩:“嫂嫂,今夜之后,这龙城的天,或许就要变了。”
丁太后的心猛地一跳,既紧张又期待。她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这深宫十年的孤寂,这与慕容熙偷来的欢愉,或许真要在今夜见分晓了。
承乾殿内,慕容盛正批阅奏折。他近日因清洗叛党,精神高度紧张,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忽闻殿外传来厮杀声,他猛地抬头,厉声喝道:“何事喧哗?”
侍卫长撞门而入,脸色惨白:“陛下!是段玑、秦兴、段泰带着数百死士闯宫了!他们……他们说是要为父报仇!”
慕容盛猛地拍案而起,抓起墙上的佩剑:“废物!连宫门都守不住?!”他虽愤怒,却并未慌乱,经历过兵变的他,对这种场面早已习惯。
“传朕旨意,关闭所有宫门!调羽林卫围剿!”他提剑冲出殿外,只见庭院中已有叛军与禁军厮杀起来。段玑手持长槊,疯了般冲向殿门,槊尖所过之处,禁军纷纷倒地。
“慕容盛!拿命来!”段玑双目赤红,显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慕容盛冷笑一声,挺剑迎了上去。他自幼习武,剑法精湛,几招便将段玑逼得连连后退。段玑肩上中了一剑,鲜血喷涌而出,他惨叫一声,转身窜进旁边的偏殿,躲了起来。
秦兴、段泰见主帅受伤,顿时慌了神。他们本就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此刻见慕容盛勇猛,早已没了斗志,指挥着残部且战且退。
“想跑?”慕容盛提剑追杀,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他杀得兴起,竟甩开侍卫,独自一人追到了御花园的假山附近。
夜色浓稠如墨,连风都似被冻住,御花园的假山在暗影中堆叠成狰狞的巨兽,每一道石缝里都藏着噬人的杀机。慕容盛斩杀叛党的戾气尚未散尽,却没留意身后那道如鬼魅般缀着的黑影。
转过最后一块丈高的巨石,夜风忽然带着腥气扑来。他本能地侧身,余光瞥见一道玄色身影从石后暴起,手中短匕泛着幽蓝暗光,那是淬了剧毒的寒芒,在暗夜里像极了毒蛇吐信,直刺他的颈间!
“嗤啦——”
刀锋划破皮肉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慕容盛虽凭常年征战的警觉险险偏开要害,匕首却还是深深剜进左侧脖颈,毒刃入肉的瞬间,一股麻痒如电流般窜上后颈,紧接着便是火烧火燎的剧痛。
“竖子敢尔!”他怒吼着回身挥剑,剑锋劈开空气,却只斩到一片虚空。那黑影动作快得惊人,得手后根本不恋战,矮身避开剑锋,借着假山的阴影几个腾挪,便如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密匝匝的灌木丛中,连衣袂带起的风声都未留下半分。
慕容盛捂着脖颈踉跄后退,指缝间立刻涌出温热的血,黏稠得像化开的朱砂。他刚想呼救,却觉喉头一阵发紧,那股麻痒顺着血脉疯长,转眼便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握剑的手指都开始僵硬。他低头看向掌心的血,原本鲜红的色泽竟泛着诡异的暗紫,显然是剧毒发作的征兆。
“毒……”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脖颈上的伤口深可见骨,颈动脉被划开的地方正汩汩冒着血泡,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烈的腥甜。剧痛与麻痹感交织着啃噬他的意识,眼前的宫灯开始旋转,假山的轮廓在视线里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影。
“陛下!”侍卫们终于追上来,看到御座染血、面色青紫的慕容盛,吓得魂飞魄散。有人慌忙扑上去扶住他软倒的身躯,却见那暗紫色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玄色常服,顺着衣襟淌到地上,在青砖上积成一滩泛着诡异光泽的血泊。“快!快传太医!”
慕容盛摆摆手,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强撑着:“传……传河间公……朕要……要托后事……”他知道自己伤势不轻,太子年幼,朝中能镇住局面的,唯有这位叔父。
侍卫们慌忙去传旨,同时将慕容盛扶上龙辇,往太极殿而去。然而,刚到殿门口,慕容盛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御座上,昏死过去。
太医匆匆赶来时,慕容盛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太医们围着御座忙了半个时辰,最终还是无奈地摇头,对着闻讯赶来的大臣们跪下:“陛下……龙驭归天了。”
这位二十九岁的后燕君主,至死都不知道,那道刺向他的黑影,是慕容熙的人;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托孤的叔父,正是盼着他死的人。
消息传到凤仪宫时,丁太后正对着铜镜卸妆。听到“陛下驾崩”四个字,她手中的玉梳“啪”地掉在妆台,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但转瞬便换上一副悲戚的面容。
“怎么会……”她拿手帕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悲痛到了极致:“白日里还好好的……”
很快,辅政大臣慕容拔、郭仲便匆匆赶来。两人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太后!陛下殡天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定夺!”
丁太后缓缓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眼圈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嗣主遭此横祸,实乃天妒英才。眼下当务之急,是立新君,捕逆贼,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慕容拔叩首道:“太子慕容定乃国之储君,理应继位!”
丁太后却摇了摇头,泪水涟涟:“太子年幼,如今国遭大难,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叛党未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稳住大局?古人云‘国家多难,宜立长君’,哀家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
郭仲在一旁插话:“太后所言极是!太子年幼,确非最佳人选。依臣之见,平原公慕容元素有贤名,又是陛下之弟,可立为君。”
慕容元是慕容盛的嫡亲兄弟,时任司徒尚书令,在朝中颇有威望。丁太后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慕容元若继位,岂会容得下她与慕容熙的私情?
“平原公……”她故作沉吟,随即摇了摇头:“性子太软,恐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
慕容拔、郭仲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一个要立太子,一个要立平原公,都被太后否决了,那她到底想立谁?
就在这时,丁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哀家以为,河间公慕容熙可担此任。”
两人猛地抬头,满脸惊愕。慕容熙是慕容盛的叔父,立他为君,岂不是“叔承侄统”?
“太后!这……”慕容拔刚想反驳,却被丁太后凌厉的眼神制止。
“河间公是太祖慕容垂之子,辈分尊贵;早年镇守北疆,大败契丹,威名远扬。”丁太后语气沉稳,句句在理:“如此人物,难道不比黄口小儿、懦弱公子更适合继承大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话里带了几分威胁:“此事关乎大燕存亡,哀家已决定了。你们二人若肯从命,将来必是开国功臣;若是抗命……”
慕容拔、郭仲皆是老臣,如何听不出话里的深意?慕容熙手握部分禁军兵权,又有太后支持,此刻反抗无异于自寻死路。两人对视一眼,最终只能低头:“臣,遵太后懿旨。”
丁太后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拭了拭泪:“既如此,你们即刻去迎河间公入宫,切记,此事不可声张,以免引起朝野动荡。”
两人刚起身,殿外忽然传来侍卫的通报:“太后,河间公到了!”
丁太后与慕容拔、郭仲皆是一愣,慕容熙来得这么快?
很快,慕容熙便一身素服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痛,眼眶通红,见到丁太后便跪了下去:“臣听闻陛下驾崩,心胆俱裂,特来……”
丁太后扶起他,声音哽咽:“河间公,如今国祚飘摇,只能靠你了。”
慕容熙“含泪”道:“臣弟愿为太后分忧,为大燕尽忠!”
四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次日天明,百官齐聚太极殿,本以为会迎来太子或平原公,却见内侍宣读了丁太后的手诏:“河间公慕容熙,贤德兼备,可承大统,继皇帝位。”
满朝哗然。有人想站出来反对,却被慕容熙身边的侍卫以眼神制止,昨夜的血还未干,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慕容熙假意推辞了三次,说“应立太弟慕容元”,慕容元自然不敢接受,连连叩首“不敢僭越”。最终,慕容熙“勉为其难”地登上了御座,接受百官朝拜。
登基大典上,慕容熙身着衮龙袍,端坐在御座上,目光扫过阶下俯首的群臣,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丁太后站在殿侧,看着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心上人,鬓边的金步摇轻轻晃动,映着殿外射入的晨光,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她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深宫的孤寂,却不知,这场以爱为名的权谋交易,终将把她推向更深的深渊。而龙城的宫墙内,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