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仿佛一块沉甸甸的黑色绸缎,沉甸甸地压在东晋的宫城之上。清暑殿内,烛火在微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影在殿壁上跳跃,将殿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暧昧且颓靡的光晕之中,恰似一幅扭曲的浮世绘。
孝武帝司马曜半倚在华丽的龙榻之上,他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半敞着,露出结实却因酒色而略显苍白的胸膛。此刻的他,面色酡红如熟透的柿子,双眼迷离,醉意仿佛浓雾一般,将他的神志重重包裹。殿角那铜壶滴漏的声音,在这寂静得近乎诡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滴答,都像是死神在无声地计算着这个荒唐夜晚的流逝,又似在为即将到来的悲剧敲响隐隐的前奏。
张贵人静坐在龙榻之侧,身姿窈窕如弱柳,却像一尊被寒冰冻住的瓷像,精致得毫无暖意。纤细的玉指轻轻捏着那只羊脂玉杯,杯中琥珀色的琼浆晃出细碎的光,酒香漫到鼻尖,她却只垂着眼,痴痴地盯着杯底的倒影,半晌没动一下。
白日里那些妃嫔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姐姐如今圣眷正浓,只是这花无百日红,再过几年,怕是连陛下的面都难见了”。“听闻陛下昨日还夸新来的采女眉眼灵动,比姐姐多了几分稚气呢”。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接一根扎进心里,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紧。此刻孝武帝带着酒意的殷勤,在她看来反倒成了刺眼的嘲讽,满心的烦闷如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拍打着心岸。她的思绪早飘到了九霄云外,连孝武帝又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只觉得殿内的烛火晃得人眼晕,指尖的玉杯也凉得刺骨。
孝武帝虽已醉意醺然,眼皮都快黏在一处,却偏对张贵人那股子疏离劲儿格外敏感。他懒洋洋地倚在凭几上,指尖还捏着半杯残酒,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忽然他微微蹙起眉峰,那双被酒气熏得朦胧的眼,定定锁在张贵人脸上,语气里裹着几分酒后的憨直,又掺着些不易察觉的关切:“爱卿这脸拉得能挂住油瓶儿了,到底是哪阵风惹你不快?只管说与朕听,朕替你劈了那惹事的根苗。”
张贵人闻言,心尖猛地一缩,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她慌忙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烦躁与怨怼,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想挤出平日那副娇憨模样,可那笑容却僵在脸上,比哭还要别扭三分。她端起桌上的空盏,指尖冰凉地摩挲着杯沿,声音细若蚊蚋:“陛下多虑了,妾身哪有什么烦心事。许是今日日头烈了些,瞧着殿外的梧桐叶都蔫蔫的,妾身也跟着乏了,想歇会儿便好。”说罢,她悄悄抬眼瞟了孝武帝一下,见他似乎没起疑,才暗暗松了口气。
孝武帝哪里肯信这等苍白的说辞?他望着张贵人紧绷的侧脸,眉峰微微蹙起。这些年他对她宠爱入骨,便是宫里人轻慢半分都要动怒,此刻见她这般冷淡疏离,心里虽泛起几分不快,可念及多年的情分,那点怒意早被软了下去,实在舍不得说半句重话。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覆在张贵人冰凉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丝帕渗过去,声音放得越发柔和:“既是乏了,便饮几杯酒松快松快。这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最是能舒筋活血,说不定爱卿喝了,乏气就散了。”说罢,他手腕轻扬,对侍立一旁的侍女温声道:“给贵人满上。”
侍女款步上前,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缕淡淡的熏香。她垂着眼帘,纤手执着酒壶,将琥珀色的琼浆缓缓注入张贵人面前的玉杯,酒液撞在杯壁上,溅起细碎的金芒,醇厚的酒香便漫了开来,混着殿内的龙涎香,越发醉人。
张贵人望着杯中晃动的酒影,只觉得那香气也添了几分聒噪。方才被妃嫔们嘲弄的气还没顺,孝武帝又这般不依不饶地劝酒,心头那团烦躁忽然就炸开了,像被火星点燃的火药,瞬间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紧。她微蹙着眉,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杯壁,便有些抵触,却还是强撑着端起,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烫得她喉头发紧,可心里的郁气半点没散,反倒像被这酒火燎得更旺了。
孝武帝见她只沾了沾唇,便把酒杯放下,当即晃着手里的杯子,带着几分醉后的执拗,笑道:“爱卿这是嫌酒淡么?再饮一杯,这般好酒,可别辜负了。”
张贵人没法,只得再次端杯,硬着头皮又饮了一杯。谁知这杯酒下肚,腹中忽然一阵翻搅,酒意像涨潮似的涌上来,眼前的烛火都晃了晃。她脸颊泛起两团酡红,眼神也添了几分迷离,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些。
正晕沉间,却见孝武帝又冲侍女扬了扬下巴,示意再斟。那玉杯刚被注满,孝武帝便指着杯子,带着不容分说的语气道:“再来一杯,陪朕尽兴。”
张贵人再也忍不下去,手一抬,“当啷”一声,酒杯被推得撞在案上,酒液溅出些许。她喘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决绝,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不耐:“陛下,妾身真的饮不下了!求陛下体谅。”
孝武帝此时已被酒意完全掌控,他恍若未闻张贵人的拒绝,眼神中带着几分执拗,再次命侍女将酒杯斟满,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朕让你饮酒,你竟敢违抗朕的旨意?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张贵人心中本就满是委屈,白日里妃嫔们的嘲讽,此刻又与孝武帝的逼迫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的愤懑如火山般爆发。她咬了咬下唇,那嫣红的唇瓣瞬间变得苍白,强自忍耐着眼中的泪水,说道:“陛下已然醉了,妾身怎敢拂逆圣意?只是妾身的身体实在承受不住,还请陛下莫要再逼。”
孝武帝喉头发出一声冷笑,猛地从榻上撑起身来。脚下虚浮得像踩着云絮,身子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他却梗着脖子竭力挺直脊背,想摆出平日那副帝王威仪。一只手因酒劲涨得通红,哆哆嗦嗦指着张贵人,声音里裹着酒气的蛮横:“你屡次三番违逆朕的心意,这般放肆,该当何罪?莫不是真以为朕宠着你,就不敢治你的罪了?”
张贵人听着这带着威胁的呵斥,心头最后那根绷着的弦“啪”地断了。白日里受的嘲讽、方才被强灌的酒意、此刻无端的斥责,一股脑儿涌上来,委屈与愤怒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隐忍。她“霍”地站起身,椅凳被带得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眼中烧着两簇怒火,直直射向孝武帝,竟是半分惧色也无。手指同样指着他,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发颤,却字字清晰:“陛下今日这般步步紧逼,一再羞辱妾身,难道真要借着酒劲废黜了我不成?妾究竟犯了何错,要受你这等绝情对待!”
孝武帝醉眼惺忪,视线在她脸上黏了片刻,却把那番质问听得真切。他忽然嗤笑出声,嘴角撇出几分轻蔑,眼神像淬了冰:“朕不怪罪你,这宫里谁敢动你一根头发?只是你也不瞧瞧铜镜里的模样。年近三十,眼角的细纹都藏不住了色衰爱弛本就是常理,朕宫中佳丽如云,个个是十七八的娇娃,嫩得能掐出水来,难道还要守着你这朵残花不成?你也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话音未落,张贵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白纸一般煞白,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与决绝。她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后退一步,身体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陛下……陛下此言……当真?”
孝武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动作粗鲁得像在赶一只绕着灯飞的苍蝇,带着酒后的倦怠与不耐:“朕乏了,懒得听你聒噪,且退下吧。”说罢便转身踉跄着往榻边去,连一个正眼也懒得再给她。
张贵人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又在下一瞬凉透了四肢百骸。指尖抖得厉害,连带着鬓边的金步摇都簌簌作响。她望着孝武帝歪斜的背影,那些年在深宫里的日子忽然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转:为了独占他片刻温存,她学着藏起锋芒,对着宫人们堆起假笑,在妃嫔间周旋时如履薄冰,夜里对着铜镜描眉,连一根白发都要惊出冷汗。白日里那些姬妾的冷言冷语还在耳畔回响,“姐姐如今是越发受宠了,只是这恩宠,不知能留到几时呢?”“听说御花园新来的那位,才十六呢……”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早就在她心上扎满了小孔。可孝武帝那句“色衰爱弛”,却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那些小孔上,让她所有的挣扎与算计都成了笑话。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顺着脊背直冲天灵盖,她牙关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眼前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她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一片惨白。
张贵人牙关紧咬,下唇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来,眼中那点犹豫顷刻间被决绝取代,像淬了火的钢针般锐利。她猛地转过身,裙裾带起一阵疾风,快步走到侍立在角落的贴身侍婢身边,那侍婢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最是心腹。张贵人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喷在侍婢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狠劲,飞快地嘱咐了几句。
侍婢听完,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中满是惊恐,头摇得像拨浪鼓:“贵人!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啊!那可是天子……是真龙天子啊!此事一旦败露,别说是奴婢,就是贵人您,也得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啊!”
张贵人猛地直起身,眼中寒光乍现,像冬日里冻在冰棱上的冷光,死死剜着侍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厉色:“你若不肯依我,本宫现在就叫人把你拖出去杖毙!你自己掂量清楚,是想此刻就脑袋搬家,还是跟着我拼这一把?成了,往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败了,大不了一同赴死,总好过现在就丢了性命!”
侍婢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砸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心里像是有两个声音在撕扯:一个尖叫着“那是皇上,是杀头的大罪”,一个又在张贵人冰冷的注视下瑟缩着“不照做,现在就活不成”。终于,在张贵人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紧盯下,她牙关咬得咯咯响,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吞没:“贵人……贵人吩咐,婢子……遵命便是。”
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将清暑殿裹得密不透风,连殿角的铜鹤都隐在暗影里,只剩两只眼珠反射着一点幽光。殿内的烛火被穿窗而入的秋风卷得剧烈摇晃,烛芯“噼啪”爆着火星,光晕忽明忽暗,把龙榻上那道身影照得忽大忽小。孝武帝依旧醉卧榻上,鼾声震得锦被微微起伏,嘴角还挂着一丝酒渍,对周遭的暗流汹涌浑然不觉,更不知死亡已站在榻边。
张贵人静坐在殿角的阴影里,身影像尊凝固的石像,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潜伏在暗处的黑豹,冷冷盯着侍婢的一举一动。
侍婢的脚像灌了铅,每挪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膝盖抖得几乎要跪下。她一步一挨地挪到御榻前,望着那张熟睡的脸,手指抖得连被褥都抓不稳。
孝武帝正睡得酣沉,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许是梦到了什么乐事。侍婢闭了闭眼,狠心抓起榻边的锦被,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猛地将被角蒙住孝武帝的头脸。
锦被下忽然传来一阵含糊的挣动,伴着沉闷的哼唧声。侍婢吓得手一松,却被张贵人用眼神狠狠剜了一下。她慌忙转头,瞥见墙角那只用来焚香的铜鼎,鼎身刻着繁复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她踉跄着把铜鼎搬过来,沉甸甸的足有数十斤重,压得她胳膊咯吱作响。她闭紧眼,将铜鼎重重压在孝武帝胸口的锦被上。
孝武帝在混沌的睡梦中被骤然压下的重负压得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像被扼住的困兽。酒意让他四肢软得像棉花,想抬手推拒,手臂却只在空中胡乱划了半道弧线,便重重垂落,连带着锦被都只掀起个微小的弧度。双腿也不过是无意识地蹬了两下,随即就像被抽去了骨头,再没了动弹的力气。
侍婢瘫坐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衫,望着那团隆起的锦被,连呼吸都带着颤音。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指尖刚触到铜鼎的边缘,便被那冰凉的金属烫似的缩了缩。她咬着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铜鼎挪开少许,又颤抖着揭开被角。只见孝武帝双目圆睁着,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瞳孔里还凝着最后一瞬的惊愕与不甘,仿佛至死都没明白为何会遭此横祸。他的脸涨成了青紫,嘴唇乌得像浸了墨,原本泛着酒红的脸颊此刻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败,早已没了半分生息。
侍婢“啊”地一声低呼,腿一软又瘫倒在地,手指死死抠着青砖缝,连抬头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殿角的张贵人却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榻前,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微尘,在昏暗中轻轻浮动。她静静地俯视着榻上孝武帝的尸体,那双曾盛满柔情与娇媚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半分波澜,仿佛眼前只是一件蒙尘的旧物。
片刻后,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却比殿外的秋风还要冰冷,顺着唇角蔓延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又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悲凉。她微微俯身,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清晰地落在死寂的殿内:“陛下,你既这般无情,又怎能怪妾身无义?这条路,是你亲手推我走的……”
殿外的秋风不知何时变得狂暴,像头挣脱束缚的猛兽,卷着满地枯黄的梧桐叶呼啸而过。那些叶子在阶前打着旋儿,互相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又被风撕扯着抛向夜空,仿佛在为这个荒唐的秋夜奏响最后的挽歌。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影,映照着这深宫之中,一段由戏言点燃、以血腥收场的悲剧,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