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王荣扒着棵老松树的枝桠,看着他们往碾子沟退,攥着枪的手心里全是汗。他不敢追,碾子沟是江荣廷的地盘,树密得能藏下百十条枪。寒风裹着碎霜扫过脸颊,他望着地上新添的尸体,深吸了口冷气,那口气温热得在嘴边凝成白雾,转身往回走——得赶紧回去跟范老三禀报,这趟血债,算是结下了。
王荣掀帘窗进来,一手还在攥着枪,“大哥,他们死伤惨重,给打跑了!”
他顿了顿,眼里冒着火:“江荣廷那狗娘养的也被咱打伤了,胳膊中了一枪!可惜……”他猛地攥紧枪杆,木柄被手汗浸得发潮,“可惜没打准,该一枪崩了他才解气!”
范老三正蹲在炭盆边搓手,两手沾着炭灰,闻言猛地站起来,:“伤得重不重?确定跑远了?”
“跑回碾子沟去了,庞义那伙人架着他逃的,咱没敢追。”王荣往炭盆里凑了凑,冻僵的手指在火上烤得发疼,“弟兄们清点过,他们至少折了十几个。”
一旁的佟世功忽然笑了声:“没打死才好。”他抬眼扫过范老三发白的脸,“打残了,才更能让他记着疼。”
这些日子,碾子沟和大青沟的地界上总不消停。宋把头派朱顺带着二十多个老弟兄扎在会房左近,枪杆子擦得锃亮,夜里轮岗时咳嗽声能传半里地。江荣廷的胳膊早拆了绷带,只是有时候还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蛇在肉里钻。
这天傍晚,他裹紧了羊皮袄往二道沟走,香姐的酒馆刚开了月余,幌子上“玉香酒馆”四个字被风吹得褪了点色,门帘一掀,混着酒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把他脸上的风尘都烘得松快些。
邱玉香正蹲在灶前添炭,见他进来,直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灰,围裙角还沾着点炸花生的碎渣。“可算来个活气儿。”她舀了瓢热水往粗瓷碗里倒,“咋样,胳膊的伤好了没?”
江荣廷往靠窗的桌旁坐,木椅“吱呀”响了声。他撸起袖子,小臂上那道疤结了层暗红的痂。“伤倒没事,就是闹心。”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酒液撞得碗沿响,“我跟这范老三还打起来了,真是够呛。”
邱玉香把一碗热花生推到他面前,手里的抹布在桌子上划着圈:“那赖谁?你俩咋不想想,这么拼对谁有好处?”
“没办法。”江荣廷灌了口酒,辣气从喉咙烧到胃里,“现在是三天两头的打,朱顺带来的弟兄又伤了一个,被冷枪打在腿上,伤得厉害,躺了两天没敢动。”
“你跟范老三还想死磕到底啊?”邱玉香停下手里的活,眉峰挑了挑,“大伙出来都是为了拿点金,这得死多少人?去年跟你的二狗子,他娃才刚会叫爹。”
江荣廷捏着酒碗的手紧了紧。“姐,我也不想打。”声音低了半截,“可都已经这样了,箭在弦上,只剩下打了。范老三那边被佟世功撺掇着,都红了眼了。”
“我去劝他。”邱玉香说得干脆,转身就往挂在墙上的棉袄伸手。
“姐,你可拉倒吧!”江荣廷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那绺子地界你去啥啊?现在范老三的人看谁都像眼中刺,你一个女人家……”
“啥地方你姐也是平趟。”邱玉香把棉袄往身上一披,眼里闪过点复杂的光,“谁叫我碰到你这个糊涂虫了。”
大青沟的场子比碾子沟的会房简陋些,两个挎枪的汉子见了邱玉香,都把枪往身后挪了挪。“香姐来了,三哥在屋里闷头喝酒呢。”
邱玉香拍了拍那汉子的胳膊,掀帘进了屋。屋里烟味混着酒气,范老三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摆着个豁口的酒坛子,手里的粗瓷碗已经空了大半。见她进来,他眼皮抬了抬,没说话,抓起酒坛子又往碗里倒,酒液洒在炕席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三哥,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自己喝上了。喝再多,能把死人喝活过来?”邱玉香往炕边的板凳上坐,声音不高,却盖过了窗外的风声。
范老三捏着酒碗的手顿了顿,指缝里还沾着点黑泥——那是今早埋弟兄时蹭的。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妹子咋来了?江荣廷叫你来当说客?”
“我咋就不能来?”邱玉香往炕沿上坐,膝盖离他不过半尺,“我这个当妹妹的万万没想到,你咋和江荣廷打起来了?你这不是帮着官军打自己人么?”
范老三猛地灌了口酒,喉结滚动时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不是那么回事啊,妹子。”他把碗重重往桌上一墩,豁口处刮得桌面响,“当时我的妻儿都在佟世功手里扣着,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要是不跟江荣廷反目,就把娃扔进冰窟窿里——我没办法啊。”
邱玉香没接话,指尖在粗布裤腿上划着,半晌才抬眼:“如今你和江荣廷自相残杀,你咋不想想,你俩都是朝廷缉拿的金匪,胳膊肘往外拐,便宜了谁?”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却带劲,“我今天来就想问问你,你难道就要和江荣廷一直打下去?”
范老三攥得酒碗沿都快被捏碎了。“这事情已经这样……”他眼神飘向窗外,大青沟的方向隐约能听见弟兄们擦枪的动静,“大青沟、碾子沟死伤这么多人,血都渗进土里了,怎么……怎么停得下来?”
“这人生在世,没有解不开的结。”邱玉香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要是真想一条道跑到黑,那谁也没办法。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走了。”她掀帘时顿了顿,没回头,“三哥,好好想想。”
棉帘“啪”地落下,把屋里的酒气和烟味都关在了里头。范老三盯着炕席上那片深色的酒渍,像盯着摊化不开的血。他抓起酒坛往碗里倒,酒却顺着豁口漏了满炕,滴滴答答砸在炭盆边,冒起细碎的白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