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一九九七年的最后一次党组会，除了对本年度工作进行总结、研究来年计划，另一个重要议题便是关于工业园区办公室与招商局的人事安排。
会议决定，作为二期机械产业园区的开篇之作——宏海集团原南液压机械有限公司三百亩土地的“五通一平”工程，必须由园区投资公司在1998年二月底前完成。明年的招商入园工作，重中之重除了力促原南机械厂“退城进园”，便是组建三个招商小分队，分别赴浙江台州玉环、温州瑞安和江苏常州招商，力争引入至少三十个机械零部件配套厂家落户。关于人事任命，郭善会被任命为园区办公室主任兼招商局局长；同时，根据上官艳的推荐，任命原园区招商局产业政策科科长董恩为招商局副局长。
董恩与任明远有些交集。此人话不多，也不爱刻意与领导亲近，但对政策研究却兢兢业业，有时甚至能直言不讳地指出连任明远都不甚清楚的问题。有次招商洽谈，任明远谈及资源综合利用的相关政策及该项目可享受的税收优惠，董恩当场提出该产品不符合目录要求，让作为一把手的任明远颇为尴尬。也正是那场洽谈会后，任明远开始留意董恩。后来几次遇到政策疑难，任明远会特意叫董恩来咨询。董恩总是直言己见，说完便走，从不拖泥带水。
地委书记王文远已到退休年龄，传闻宜阳地区行署专员靳跃进将接任原南地委书记。传说此人在宜阳地区引了好几家铜材加工企业，让宜阳工业园税收增长了一倍。任明远不爱打听官场消息，自己在工业园干了三年多，倒也感到充实。看着一手创建的工业园区已入驻60多家企业，他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成就感。明年，再加把劲，争取将机械产业园区扩展到一千亩，让整个原南工业园区的销售收入突破五十亿元大关！
过了元旦，地委书记王文远在办公室约见了任明远。
任明远赶到时，王文远已泡好了两杯清茶，茶香氤氲。望着眼前这位头发已花白大半、眉宇间刻着岁月与思虑的长者，任明远心中感慨万千。王文远八七年从吉阳地委副书记调任原南，当了五年行署专员，又做了六年地委书记。他作风正派，办事雷厉风行，更不同于同时期许多仍在摸索的地厅级干部，王文远对经济运行的敏锐分析和对市场经济走向的深刻洞察，尤其超前，让任明远打心底里佩服，视其为引路人。
“书记，您找我？”任明远恭敬地问候，在王文远对面的沙发坐下。
“明远同志！”王文远看着任明远，眼神里是长辈看晚辈的欣慰，“今天找你来，没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事，就是……想跟你随便聊聊，叙叙旧。”
“哦，听书记指示！”任明远坐直了身体。
“这几年，你干得，是真的不错！”王文远的目光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咱们原南工业园，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硬是在这窝子山的荒草坡上扎下了根，还开出了花，结出了果！现在可是实打实走在了全省的前列，给我这张老脸，可是贴了不少金啊！”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透时光，“想起八九年那会儿，你小子胆子是真大，眼光也毒！别人还在懵圈呢，你就瞅准了东欧那个短暂的窗口期，力排众议搞易货贸易。好家伙，硬是用咱们积压的轻工产品，给地区换回来三条当时最先进的自动化生产线！现在想想，那三家厂子，能有今天的规模和效益，成了咱们地区的利税顶梁柱，你当年那关键一步，功不可没！”
王文远收回目光，感慨更深：“后来筹建工业园，更是难上加难。要政策、要土地、要资金，哪一样不是求爷爷告奶奶？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带着你那支‘乞丐队’，一趟趟跑省城，一趟趟下江浙取经，风餐露宿，磨破了嘴皮子。最难的时候，连窝子山那片地的征地补偿款都差点断了顿，你愣是厚着脸皮去跟银行打‘感情牌’，睡在人家行长办公室门口等签字……这些苦，我都看在眼里。”他凝视着任明远，语气郑重，“明远啊，你不光是能干，能吃苦，更难能可贵的是，你廉洁、正派、务实、肯干！园区发展这么快，多少双眼睛盯着？可你经手的每一分钱，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这一点，最让我放心，也最让我欣赏！”
任明远被老书记这一番深情的回忆和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局促，连忙摆手：“书记，您过奖了！这都是您掌舵把方向，给我们园区创造了好环境，大力支持的结果！没有您当初力排众议批准易货贸易的方案，没有您顶着压力支持我们创办工业园，没有您在关键时刻拨付资金、协调土地，我就是有再大的劲也使不出来啊！我做的，都是分内事，应该的。”
“好了好了，别给我戴高帽了。”王文远笑着摆摆手，喝了口茶，神色慢慢沉淀下来，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明远啊，我快退了，新的地委书记马上就到。今天跟你说句话，是掏心窝子的话，出了这门，就别提了。”
“书记您说！我别的本事不敢讲，守口如瓶做得到！”任明远神情肃然。
“唉，不瞒你，”王文远深深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甘和惋惜，“我是真心实意向省里推荐了你进地区班子。论能力、论贡献、论资历，你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特别是把工业园搞得这么红火，这就是最硬的政绩！可惜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省里有关单位反馈的意见，主要还是说你缺乏在县（市）一级担任主官的工作经历。工业园区是经济发展的前沿阵地、一线主战场，这没错！可你我都清楚，在有些干部心里，尤其是那些按部就班、论资排辈的人看来，工业园区嘛，终究还是属于地直单位……唉，不说也罢，其中的弯弯绕绕，有时候也真说不清、道不明啊。”王文远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对某种规则的无力感。
原来是为这事。任明远心中反而放下心来，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对他而言，能有个实实在在干事的平台，把手头这份事业做好，就是最大的满足和追求。其他的虚名浮利，他真没太在意。
“书记！您这份心，这份情，我任明远记一辈子！”任明远语气诚挚，“真没事！能跟着您干，能在工业园这个平台上为原南做点事，我已经很知足、很感激了！是您一直以来的帮助和提点，才有我的今天！书记，要不我正好向您汇报一下明年我们园区的工作思路？我们打算在……”
“今天就别汇报具体工作了，”王文远轻轻拍了拍任明远的手臂，打断了他，眼神复杂，似乎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从桌上拿起烟盒，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升起，在他花白的头发间缭绕，那张平日里坚毅果断的脸，此刻在烟雾中显得格外怅然而沉重，仿佛承载着太多未尽的心愿和对这片土地的眷恋。
任明远安静地坐着，没有作声。他太理解眼前这位老领导了。王文远心里装着整个原南的发展蓝图，还有多少未竟的事业想去做！这种壮志未酬的遗憾，此刻无声地弥漫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许久，王文远掐灭了烟蒂，站起身，走到任明远面前，用力地、带着一种托付般的力量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力度：“明远，你的思路是对的！务实稳健，扎扎实实构筑产业链，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这个思路，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管将来谁主政，都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关切和家常，“对了，还有个事。大凤还在机械厂技术科吧？那工作也挺辛苦，还得照顾家里。我琢磨着，在我退下来之前，帮你把大凤的工作调动一下。妇联那边正好有个适合的位置，工作环境好点，时间也规律些，能让她安心把持好家，带好媛媛。这样，你也能更心无旁骛地扑在工作上。你看怎么样？”
任明远心头一热，老书记连他的家事都考虑到了。但他略一沉吟，还是诚恳地说：“书记，太感谢您了！您事事都替我们想得这么周到……不过，调动的事，还是算了吧。大凤在机械厂干了这么多年，业务也熟，她自己也挺喜欢那份技术工作。现在园区的摊子虽然铺开了，但基础还不算特别牢固，我不想因为家属调动的事，让别人有什么想法，给您添不必要的麻烦。家里的事，我和大凤能协调好，您放心！”
王文远看着任明远坦诚而坚定的眼神，知道他是真心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也欣赏他这份避嫌的自觉，便点点头，不再勉强，只是又拍了拍他：“行，你和大凤商量着来。有困难，随时跟我说。”他重新坐回座位，目光深邃地看着任明远，语气变得格外语重心长：“明远啊，最后再啰嗦几句。你这个人，能力、人品、实干精神，都没得挑！就是有一点，性子太直，说话太冲，有时候不够圆融。这官场里头啊，光会埋头拉车还不够，也得学会抬头看路，更要学会‘说话’。不是要你阿谀奉承，而是要注意方式方法，该拐弯的时候要懂得拐个弯，要注意对方的情绪，尤其是对方是领导的时候。有些话，换个说法，效果可能大不一样。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锋芒太露，容易折啊。”
任明远闻言，脸上露出些微窘迫和自嘲的笑容，坦率地说：“书记，您说得太对了！这方面……我承认，我真是弱智，天生的短板。有时候话赶话就出去了，得罪人了自己还不知道。改起来，难呐！”
王文远看着他坦诚认错又带着点无奈的样子，不由得也笑了，再次起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鼓励和期许：“慢慢学吧，明远！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我这话，对你以后有好处。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过了一周。
大凤下班回到家，手里捏着一张纸，脸上是掩不住的意外和欣喜。她快步走到正在厨房忙活的任明远身边，声音都有些发颤：“明远，你看！调令！地区妇联的！”
任明远正在切菜的手一顿，转头看去。果然是地区妇联发来的正式调令，将大凤从原南地区机械厂技术科调到地区妇联工作。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定是王文远书记的手笔！老书记嘴上答应了不办，但最终还是默默地帮他把这件事做了，这份无声的关怀和爱护，沉甸甸地压在任明远心头，让他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书记那句“有困难，随时跟我说”，原来不是客套。
“太好了！太好了！”大凤欣喜不已，立刻张罗起来，“今儿高兴，我再去买俩菜，咱好好庆祝庆祝！”
晚饭时，桌上摆满了大凤精心准备的菜肴。公公任解胜、婆婆都来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任媛高兴极了，抱着妈妈的胳膊雀跃：“太好啦！妈妈以后不用老加班画图啦！可以早点回家，多陪陪我了！”
看着女儿纯真的笑脸，看着妻子眼中对未来的期待，看着父母欣慰的神情，任明远心中暖流涌动，充满了对王文远书记深深的感激。这份恩情，他默默记在了心底最深处。他举起杯，对家人，更是对着那位即将卸任的老书记的方向，真诚地说：“来，为大凤的新工作，干一杯！也祝即将到来的1998年！……祝大家都好！”
……
温州，室外寒风凛冽，室内温暖如春。
“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当王菲甜美的歌声响起，阿美依偎在亲爱的人怀里，悄悄而幸福地对大水说：“我有了……”
大水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妻子：“真的？太好了！以后生个女儿，像你一样，又聪明又漂亮！”
“不嘛，”阿美娇嗔地轻锤着大水的胸膛，“我倒想是个儿子，像你一样，又高又大！”
此刻，李建设正在书房里，手把手教宏开写毛笔字。看着宏开一笔一画，认真地临摹着“欧体”，李建设心中漾起暖流，只觉得这生活，真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