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五十分，宋雨桐站在“安心心理咨询中心”的玻璃门前，指尖把那张浅蓝名片攥出了褶皱。
她穿了件米白色针织衫，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这是她翻遍衣柜挑了半小时的结果，既不像往日的粉裙那样扎眼，又不至于让林川觉得她刻意。
门把手上的铜漆有些剥落，她摸了摸，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血管。
昨晚回家后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二十遍推门动作，此刻真要抬手时，腕子却像灌了铅。
“雨桐？”
身后传来小美的声音。
闺蜜举着杯热可可，杯壁上的水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淌：“我陪你进去？”
宋雨桐喉结动了动，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镜中女孩睫毛膏没晕染，眼线是用最细的笔描的，连鬓角翘起的碎发都用发胶压服帖了——和从前割腕后哭花妆冲去见林川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用了。”她把名片塞进针织衫内袋，金属胸针硌得心口发疼，“你在楼下奶茶店等我。”
小美欲言又止，最终把热可可塞进她手里：“要是他没来......”
“他会来的。”宋雨桐打断她，转身推开玻璃门。
消毒水混着茉莉香薰的味道涌进来，前台小姑娘抬头笑：“宋小姐？
张医生在二号咨询室等您。“
咨询室的门虚掩着，宋雨桐站在门口深吸三口气，指节刚要叩门，里面传来张敏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房间比想象中小，米黄色壁纸，沙发旁摆着盆滴水观音。
张敏坐在藤编椅上，手里翻着病历本：“你愿意来，已经是个进步。”
宋雨桐坐在沙发角，膝盖并得笔直。
热可可在掌心焐出薄汗，她盯着杯壁上的水痕：“我只是想确认......”尾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张敏没接话，目光落在她紧攥的杯沿上——指节泛白，指甲盖压出月牙印。
诊所的挂钟走得很慢，秒针“咔嗒”一声，宋雨桐猛地抬头：“他说过会来的。”
“他已经在楼下停车了。”张敏指了指窗外。
电动车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宋雨桐瞬间站起来，额头差点撞上滴水观音的叶子。
她扒着窗沿往下看，穿洗得发白牛仔外套的身影正单脚支地，弯腰调整电动车的脚撑。
林川抬头时撞进她的视线，愣了愣，冲她挤挤眼睛。
“宋小姐今天没穿粉色裙子啊？”林川推开门，牛仔外套下摆沾着点灰尘——显然是停车时蹭的。
他手里拎着袋糖炒栗子，壳裂了条缝，甜香散在空气里，“换风格了？”
宋雨桐喉咙发紧。
她昨晚翻出所有裙子，粉色的全塞进了衣柜最底层。
此刻被他点破，耳尖慢慢爬上红：“我在试着改变。”
“不错。”林川把糖炒栗子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里，“至少没带刀。”他故意压低声音学她从前的语气，“上次你举着水果刀说‘不陪我喝酒就捅自己’，把代驾平台的客服都吓出心理阴影了。”
张敏憋着笑翻病历本：“林先生，我们开始今天的练习？”
“听医生的。”林川坐直身子，倒有几分正经模样，“您说。”
“角色互换。”张敏推了推金丝眼镜，“雨桐，你扮演林川；林川，你扮演心理医生。”
宋雨桐愣住：“我？”
“对。”张敏翻开桌上的笔记本，“上周急诊室监控显示，你用刀片划手腕时，林川的瞳孔收缩了0.3秒，喉结动了两下——他很紧张，但不知道怎么表达。
你需要站在他的角度，感受这种......“她找了个词，”无措。“
林川突然清了清嗓子，端起张敏的马克杯有模有样：“病人情况稳定，只是恋爱脑有点严重。”他模仿张敏的语气惟妙惟肖，连推眼镜的动作都分毫不差，“建议多接触正常社交，少看《病娇公主爱上我》这类网络小说——”
“噗。”宋雨桐没忍住笑出声，手忙脚乱捂住嘴。
可等意识到自己笑了，又慌慌张张抿紧唇，手指绞着针织衫下摆，“我、我不是......”
“挺好。”林川放下杯子，眼底浮起点狡黠，“张医生，我申请加练——让她多笑几次。”
宋雨桐耳尖的红蔓延到脖子。
她盯着林川牛仔裤上的破洞——那是他上周代驾时被电动车刮的，当时她还骂他“穷得连条新裤子都买不起”。
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破洞上，像给牛仔布绣了朵花。
“叮——”
林川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掏出来看了眼，又若无其事塞回去。
宋雨桐瞥见屏幕亮了一瞬，是录音软件的界面。
“继续。”张敏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圈，“林川，你现在需要用昨天吃火锅时的语气，对‘病人’说句话。”
林川摸着下巴想了想，突然咧嘴：“宋雨桐小姐，我是林川，代驾司机，会讲冷笑话，还会......”他故意拖长音调，“陪人多笑几次。”
宋雨桐的嘴角又翘起来。
这次她没捂嘴，只是低头盯着茶几上的糖炒栗子，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阳光把她的侧影镀上层金边，连发梢都泛着暖光。
林川悄悄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录音键还亮着小红点，里面存着她刚才那声没忍住的“噗”，还有此刻轻得像羽毛的呼吸声。
挂钟的秒针又走了一圈。
张敏合上笔记本时，宋雨桐的针织衫口袋鼓起个小包——是那张被攥了一上午的名片，边角已经起了毛。
“今天就到这里。”张敏站起来，“雨桐，下周同一时间？”
宋雨桐低头把糖炒栗子袋口系紧，递到林川面前：“你买的，你吃。”
林川接过来，剥了颗栗子塞进嘴里：“甜的。”他指了指她的针织衫口袋，“名片没揉坏吧？”
宋雨桐摸了摸口袋，摇头。
“那就好。”林川把电动车钥匙在指尖转了个圈，“走吗？我送你去奶茶店找小美——代驾服务，买一送一。”
宋雨桐跟着他往外走，经过前台时，小姑娘偷偷对张敏比了个“oK”的手势。
咨询室的窗户开着，风卷着茉莉香吹进来，把桌上的病历本翻到新的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
“患者首次咨询，出现自发笑容两次，防御性肢体动作减少70%。”
林川推着电动车等在门口，宋雨桐站在台阶上看他。
他仰头时，阳光正落在他碎发上，像撒了把金粉。
她摸出手机，打开聊天框，输入“今天的糖炒栗子挺甜”，又删掉，改成“下次火锅，我请”。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林川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掏出来看了眼，抬头冲她笑：“成交。”
宋雨桐转身往奶茶店走，走了两步又回头。
林川正低头翻糖炒栗子袋，不知道摸到了什么，突然把手伸进口袋——她瞥见他手机屏幕亮起，录音软件的小红点还在闪。
风掀起她的针织衫衣角，名片在口袋里轻轻碰了碰心口。
那里有个不太明显的鼓包，是林川刚才塞进去的——颗剥好的糖炒栗子，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林川推着电动车刚走下台阶，宋雨桐的脚步突然顿住。
她余光瞥见他摸向口袋的动作——那是方才录音时总按的位置。
“等会儿。”林川转身，电动车脚撑在地面磕出轻响。
他掏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了划，忽然按下播放键。
电流杂音里，先传来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接着是宋雨桐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气的哽咽：“川川......你到底爱不爱我？”尾音像被揉皱的纸团，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你要是不理我，我、我就......”
“就死给我看？”林川学着她的尾调，嘴角却没带半分讽刺，“昨晚你蹲我楼下说的，我录了。”
宋雨桐的脸“轰”地烧起来。
她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台阶扶手的铁艺花纹，指甲掐进针织衫袖口：“你、你偷录！”
“不算偷。”林川晃了晃手机，屏幕上录音时间显示着“00:58”，“你说第一句时，我举着手机问‘需要我当听众吗’，你没反对。”他歪头看她，碎发在风里翘起一撮，“而且你当时说，‘说出来舒服多了’。”
宋雨桐的喉结动了动。
昨晚她确实说了这句话——在连灌三罐啤酒后，她坐在林川楼下的冬青丛边，把从小到大没人听的话全倒了出来。
那时林川蹲在她对面，递着纸巾说“慢慢说”，手机屏幕的冷光在他眼底晃，她以为他只是在回消息。
“现在听着......”林川调低音量，让那截录音在两人之间流淌，“像不像有人在认真问，而不是用刀逼着回答？”
宋雨桐攥着袖口的手松了。
录音里的自己，没有尖叫，没有威胁，连尾音都软得像团云。
她忽然想起张医生上午说的“防御性肢体动作”——从前她说话时总攥着刀把，现在只是揪着针织衫。
“你能不能别这么贱？”她吸了吸鼻子，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这声抱怨轻得像片羽毛，连风都托得住。
“能，但我怕你忘了怎么笑。”林川把手机揣回口袋，指节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上次你拿水果刀时，这里写着‘我好怕她真的受伤’；现在你笑的时候，这里写着‘她好像没那么沉了’。”
咨询室的窗户突然被推开条缝。
张医生探出头，眼镜片反着光，手里的钢笔在病历本上划出沙沙声：“笑容是情感的出口，不是武器。雨桐，你刚才的笑纹，和上周拿刀片时的皱眉纹，形状不一样。”
宋雨桐下意识摸向脸颊。
指腹触到的皮肤是软的，不像从前总绷得发疼。
她低头看林川的电动车，车筐里还扔着上午的糖炒栗子袋，袋口的结被他系成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你觉得......”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我还能有人喜欢吗？”
林川没急着回答。
他弯腰把车筐里的栗子袋摆正，抬头时目光穿过她发间的阳光：“当然。”他指了指街角的奶茶店——玻璃窗前，小美正踮脚往这边望，手里的热可可早凉了，却还举着，“比如小美就挺关心你。上周你说想吃桂花糕，她跑了三条街买；你割腕那天，她在医院守了整夜，眼睛红得像兔子。”
宋雨桐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小美发现她的目光，立刻直起身子，手忙脚乱把凉掉的热可可藏到身后，冲她拼命挥手。
她的马尾辫被风吹得乱翘，鼻尖还沾着刚才贴的退热贴胶印——那是昨天宋雨桐说“头疼”时，小美硬给她贴上的。
“她......”宋雨桐喉咙发紧，“总说我麻烦。”
“那是嘴硬。”林川踢上电动车脚撑，跨坐上去，“就像你总说’我不需要朋友‘，可手机里存着她十六岁生日时你偷拍的丑照。”他拍了拍后座，“走吗？代驾司机兼情感顾问，今日免费。”
宋雨桐没动。
她望着小美跑过来的身影，忽然想起上周在急诊室，小美举着棉签给她处理手腕伤口时，眼泪滴在消毒棉上的温度。
那时她还骂小美“哭什么哭，难看死了”，现在却觉得，那滴眼泪比任何珍珠胸针都烫。
“我自己走。”她转身往奶茶店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把录音删了。”
“不删。”林川蹬着电动车跟上来，车轮碾过地上的银杏叶，“留着当证据——证明宋雨桐小姐会笑，会认真说话，会......”他突然刹车，歪头看她，“会被人喜欢。”
小美跑到近前，喘得说不出话，只把怀里的暖手宝塞进宋雨桐手里。
暖手宝还带着奶茶店的甜香，是刚充好电的。
宋雨桐低头看那抹粉粉的颜色，没像从前那样嫌“幼稚”，反而把暖手宝贴紧胸口。
张医生站在咨询室窗前，看着三人的影子在银杏叶上摇晃。
她低头在病历本上添了句：“患者首次展现对友情的正向感知，防御性语言减少52%。”笔锋顿了顿，又补了行小字：“建议增加社交场景练习，尤其是与非亲密关系者的互动。”
暮色漫上来时，林川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摸出来看，是张医生的号码。
刚要接，宋雨桐突然拽住他外套袖口。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咨询室门口，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美正扒着玻璃往里看，宋雨桐站在她身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暖手宝的挂绳，目光落在墙上的心理咨询时间表上，下周六的位置，用红笔标着“宋雨桐”。
“我去买奶茶。”小美戳了戳她肩膀，跑向店门。
宋雨桐站在原地，脚尖碾着地上的银杏叶，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去捡，抬头时正撞进林川的视线。
林川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转身接起电话。
张医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几分无奈的轻叹：“她还在......”
风卷着银杏叶掠过林川的耳际，把后半句话揉碎在暮色里。
他望着宋雨桐的背影——她正低头把那片银杏叶夹进随身的小本里，动作轻得像在夹一封没写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