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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民国二十七年,黄河决堤,我家随逃难人群迁至豫西一个小村庄。村里有棵千年枣树,年年果实累累却无人敢摘。我与小伙伴铁蛋不信邪,偷摘了树上的枣子,自此怪事连连。铁蛋变得痴傻,而我每晚梦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床头。为救铁蛋,我不得不求助村中一位神秘老者,得知枣树中住着一个修行千年的枣精。为平息枣精怒火,我被迫答应为她完成三件事,却不知不觉卷入一场跨越百年的爱恨纠葛。当枣精的秘密逐渐揭开,我才发现,最可怕的不是精怪,而是人心深处无法消解的执念。

正文

民国二十七年的黄河水,浑黄得像煮过头的小米粥,裹挟着破碎的家园和绝望的哭嚎,一路向南奔涌。我们家随着逃难的人流,像被洪水冲散的蚂蚁,最后在这豫西边缘的小村庄落了脚。村子穷,土地贫瘠,唯有一样东西丰饶得惊人——村东头那棵老枣树。

那树真老啊,老得村里的白胡子太公都说不清它的年岁。树干粗得三个大人合抱都勉强,树皮皲裂如龙鳞,枝桠虬结似鬼爪,向天空张牙舞爪地伸展着。奇的是,这般老的树,却年年枝繁叶茂,一到秋天,密密麻麻的红枣子压弯了枝头,远看去像一团凝固的火焰,近看了,那枣子个个饱满透亮,红得发紫,诱人得紧。

可偏偏,全村没一个人敢去摘那枣子。

娘警告我,用她那被苦难磨得粗粝的手指点着我的额头:“栓柱,离那枣树远点,听见没?那树……不干净。”她眼神里藏着恐惧,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那树听了去。

村里的孩子也都躲着那树走。问急了,才有大点的孩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那树成精了,摘它的枣,会倒大霉。前清时候,有个外乡人不信邪,偷摘了一筐,当晚就暴毙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颗枣子,七窍流出的血都是黑的。还有人说,月圆之夜,能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树下梳头,哭声凄凄惨惨,能勾人的魂。

我那时才十二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叛逆心比胆子大。这些恐怖传说非但没吓住我,反倒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我的好奇心。那么好的枣,看着就甜得齁嗓子,怎么就不能吃?肯定是大人编出来唬小孩的。

唯一跟我“志同道合”的,是邻居家的孩子铁蛋。他比我小一岁,瘦得像根麻秆,胆子却肥得很。

“栓柱哥,那枣看着真甜啊,”一个傍晚,铁蛋凑到我身边,吸溜着鼻涕,眼睛却贼亮地盯着东头那抹耀眼的红色,“俺娘说那是鬼枣,吃了烂肠肚,俺不信。”

“我也不信,”我挺起胸脯,努力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都是封建迷信!”

“那……咱去摘几个尝尝?”铁蛋试探着问,眼睛里全是渴望。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既兴奋又害怕。夕阳给老枣树镀上一层诡异的金边,那些累累的果实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最终,馋虫战胜了恐惧。

“去就去!谁怕谁!”

夜黑得很快,像泼翻了的墨缸。我和铁蛋借着微弱的月光,蹑手蹑脚地溜到村东头。老枣树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庞大狰狞,风穿过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是女人的哭泣。

铁蛋有点怂了,拉着我的衣角:“栓柱哥,俺……俺听着好像有人在哭。”

“是风!别自己吓自己!”我给自己壮胆,手心却全是汗。

我们摸到树下,那枣子的香甜气息更加浓郁,直往鼻子里钻,勾得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我踮起脚,伸手就去够最低处的一串枣。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枣子的瞬间,一阵刺骨的阴风猛地刮过,吹得我汗毛倒竖。头顶的枝叶疯狂摇曳,影子乱晃,像群魔乱舞。我清楚地听到一声极轻极幽的叹息,就在我耳边。

“栓柱哥……”铁蛋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我也怕了,但事已至此,空手回去太丢面子。我心一横,使劲一拽,拗下了那枝挂满枣子的细枝,约有七八颗枣子跌落在我手里,冰凉冰凉的,像是握了一把小小的冰块。

“快跑!”我低吼一声,和铁蛋像两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往家跑。身后,那呜呜的风声似乎更响了,纠缠不休地追着我们。

回到家,我心惊胆战地把枣子藏进贴身的衣兜里,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把偷枣的事忘了一大半,偷偷摸出一颗枣子。它在阳光下红得更加妖异,光滑的表皮仿佛流动着血色。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塞进了嘴里。

甜!难以形容的甜!紧接着是一股极浓郁的枣香瞬间爆开,充斥了整个口腔,那滋味比我吃过的任何瓜果都要美妙百倍。我三两口嚼碎咽下,意犹未尽,又摸出一颗递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铁蛋。

铁蛋迫不及待地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栓柱哥,真甜!真好吃!”

我们俩像得了什么宝贝,偷偷分享了两颗,把剩下的珍重地藏好,约定明天再吃。

然而,报应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做噩梦。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里,幽幽地哭。我想走近看,却怎么都动不了。那哭声钻心蚀骨,冷得我浑身发抖。

第三天一早,我就被隔壁铁蛋娘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了。

“铁蛋!俺的儿啊!你这是咋了?!”

我鞋都顾不上穿,跑过去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铁蛋蜷缩在炕角,目光呆滞,嘴角流着涎水,怀里紧紧抱着我们藏枣的那个小布包。他谁也不认识,只是反复喃喃着:“甜……好甜……红……红衣服……”

铁蛋傻了。就像村里传说里那些冲撞了枣树的人一样。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是我害了铁蛋!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那红衣女人的哭声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我连滚爬爬地跑回家,从墙缝里掏出剩下的枣子,像抓着烧红的炭火,猛地扔进了灶膛。

我娘察觉了我的异常,逼问之下,我哭着说出了偷枣的事。娘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抬手想打我,最终却无力地垂下,抱着我哭了起来:“冤孽啊!真是冤孽!叫你别惹那东西,你怎么就不听!”

爹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他猛地站起身:“不行,得去找七公!”

七公是村里的一个老鳏夫,住在村尾的山脚下,平日里很少与人来往,据说懂得一些驱邪避凶的方术。村里人对他又敬又怕。

爹娘备了点粮食,拉着我,战战兢兢地找到七公那间低矮的土坯房。七公听完爹结结巴巴的叙述,又看了看吓得魂不守舍的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让我伸出双手,用枯瘦如柴的手指仔细摸了摸我的掌心,又翻看了我的眼皮,最后长叹一声:“娃娃的魂儿吓掉了一缕,被扣在树下了。你那小伙伴,怕是魂都被勾走了大半。你们惹下的,可不是寻常的精怪,那是修行了千年的枣精,怨气深重得很哪!”

我娘一听,腿一软差点跪下:“七公,求求您,救救这孩子,救救铁蛋那娃吧!”

七公沉默良久,摇了摇头:“道行差太远,硬来不行。能不能活,能不能好,得看这娃娃自己的造化。”他盯着我,“那东西提出了条件,要你这娃娃,去为她做三件事。做成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事?”我爹急忙问。

“她自会告诉娃娃。”七公从里屋拿出一个用黑狗血浸过的红绳,系在我的手腕上,“戴着这个,能暂时护着你。她让你做的事,你尽力去做,但切记,无论她显出什么形貌,如何许诺,万万不可再吃她给的任何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留在她身边。否则,神仙也难救。”

当晚,我又梦见了那个红衣女人。这一次,她转过了身。那是一张极其美艳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像是两口幽深的古井,看不见底。她没哭,只是幽幽地看着我,声音飘忽得像一阵烟:

“第一件事,去村西乱葬岗,那座无碑的孤坟前,把我遗失的一根玉簪找回来。那是我的聘礼……”

我猛地惊醒,窗外天还没亮。我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片干枯的枣叶。

我知道,没有退路了。

乱葬岗在村西三里外的荒坡上,那里坟头林立,荒草没膝,是村里人轻易不敢去的地方。据说晚上鬼火粼粼,常有野狗扒出死人骨头啃噬。

为了铁蛋,也为了我自己,我揣起一把柴刀,咬着牙走向乱葬岗。那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荒坟野冢被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个个匍匐的怪物。风吹过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我按照梦里模糊的印象,磕磕绊绊地寻找着那座无碑的孤坟。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找到了它。坟头矮小,几乎被荒草淹没,显得格外凄凉。

我忍着恐惧,用手在坟周摸索。泥土冰冷潮湿。突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物。我拨开泥土和草根,一根簪子映入眼帘。簪身是白玉的,虽然沾满了泥污,却依然能看出质地温润,簪头雕刻着精美的梅花图案,只是那花瓣的形态,仔细看去,竟有些像缩微的枣花。

我小心翼翼地擦净簪子,揣进怀里,转身就想跑离这个鬼地方。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娃子,那东西……碰不得啊!”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只见一个佝偻着背、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拄着一根打狗棍,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异常清明,与他的打扮毫不相称。

“那……那是我家的东西。”我结结巴巴地辩解,下意识地捂紧了怀里的簪子。

老乞丐摇摇头,叹了口气:“娃子,你被迷了心窍了。那枣精最擅蛊惑人心。她是不是让你帮她找东西?是不是许诺你好处?听我一句劝,把簪子扔了,远远逃走吧,再也别回这个村子。”

我想到痴傻的铁蛋,想到七公的话,还有手腕上那根隐隐发烫的红绳,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我不能扔。谢谢老伯,我得走了。”

老乞丐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怜悯,有无奈,最后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孽缘啊……去吧,娃子,你好自为之。若是……若是将来听到树下有异响,记得,挖地三尺,或有生机。”

说完,他不再看我,拄着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快消失在暮色沉沉的乱坟堆里。

我握紧怀里的玉簪,心里乱成一团麻。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老乞丐,到底是谁?他的话,能信吗?

回到村里,我没敢回家,直接去了老枣树下。夜色中的古树像一尊沉默的巨兽。我掏出那根玉簪,刚放在树根旁,一阵阴风卷过,那簪子就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

同时,那棵巨大的老枣树,所有的枝叶无风自动,哗啦啦作响,像是在欢欣鼓舞。我甚至听到了一声极其满足般的、悠长的叹息声从树干深处传来。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一夜无眠。

第二天,铁蛋的情况竟然真的好转了一些。虽然还是痴痴傻傻,但至少能认得出他娘了,也会说“饿”、“渴”这样的简单字眼。

我爹娘又惊又喜,对七公千恩万谢。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还有两件事等着我。

果然,当天晚上,红衣女人再次入梦。

她似乎更加清晰了,脸上甚至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依旧冰冷。

“第二件事……去三十里外的白马镇,找到一个叫赵元亨的布商。他左腮下有颗黑痣。告诉他……”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凄厉,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告诉他,秀宁问他一别经年,可还安好?问他……可还记得当年枣林下的盟誓!问他……为何负我!”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浓重的怨气几乎要将我的梦境撕裂。我吓得肝胆俱裂,猛地坐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秀宁?赵元亨?盟誓?负我?

这枣精,果然不是凭空而生,她有着一段属于“人”的过去!

天亮后,我求爹娘让我去白马镇帮工见见世面。他们起初不同意,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又或许觉得我离开村子能避开那枣精的纠缠,最终答应了。

我走了整整一天,才打听着找到白马镇。那是个比我们村子繁华得多的大镇子。我一路问询,终于找到了赵家布行。

布行很大,生意兴隆。柜台后,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身材微胖、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在拨算盘。他抬起头招呼伙计时,我清楚地看到,他左腮下,正正地长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

他就是赵元亨!

我站在街对面,犹豫了很久。我该怎么开口?难道直接冲上去说,有个女鬼让我问你为什么负她?他不把我当疯子打出来才怪。

我在布行外徘徊了两天,终于等到赵元亨独自一人从酒楼出来,似乎喝了点酒,心情颇好。我鼓足勇气,冲到他面前。

“赵……赵老爷?”

赵元亨吓了一跳,打量着我这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皱起眉头:“哪来的小叫花子?去去去!”

“我不是叫花子!”我急声道,“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

“谁?”他不耐烦地问。

“一个叫……秀宁的姑娘。”我紧紧盯着他的脸。

听到“秀宁”两个字,赵元亨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继而转变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手里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她问你,”我按照枣精教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别经年,可还安好?可还记得当年枣林下的盟誓?为何……负她?”

“啊——!”赵元亨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踉跄着后退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指着我的手抖得厉害,眼神里充满了见鬼一般的骇然。

“你……你是谁?!谁让你来的?!她……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他语无伦次,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

“她没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枣精的怨念在支撑着我,“她一直在等你。”

“鬼!你是鬼!来人啊!快把他赶走!”赵元亨彻底失态,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布行里的伙计闻声冲出来,恶狠狠地将我推开。

我被推搡到在地,看着赵元亨被伙计搀扶着,几乎是屁滚尿流地逃回布行,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有鬼”、“索命”之类的话。

我知道,枣精说的,都是真的。这个赵元亨,就是当年负了她的负心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既害怕,又隐隐对那枣精生出一丝同情。她变成如今这般怨气冲天的精怪,原是因情所伤,为恨所困。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走出镇子不远,经过一片小树林时,突然,两个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小子,站住!”

我心中一惊,暗叫不好。

“你就是那个去赵家布行捣乱的小王八蛋?”一个脸上带疤的恶汉狞笑着逼近,“赵老爷出钱,让爷们儿给你长点记性,让你以后别满嘴胡吣!”

另一个瘦高个也捏着拳头围上来。

我吓得转身就想跑,却被那刀疤脸一把揪住衣领,狠狠掼在地上。紧接着,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蜷缩起身子,拼命护住头,疼得几乎要晕过去。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地痞突然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猛地跳开,抱着自己的手脚疯狂地甩动、拍打。

“枣!哪来的这么多枣!疼死我了!”刀疤脸惊骇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不知何时沾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枣,那些枣子像烧红的铁珠,烫得他皮肉滋滋作响,冒出阵阵青烟!

瘦高个更惨,他的裤腿里像是钻进了无数枣子,烫得他哇哇乱叫,拼命蹦跳,想把裤子里的东西抖出来。

我呆呆地看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忘记了疼痛。只见四周的地上,凭空出现了无数颗红得滴血的枣子,它们像是活物一样,滚动着,跳跃着,专门往那两个地痞身上招呼,烫得他们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连头都不敢回。

树林里恢复了寂静。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上疼痛依旧,却并无大碍。我看着满地乱滚的红枣,它们渐渐失去光泽,变得干瘪黯淡,最后化作了普通的干枣模样。

是枣精……她救了我。

虽然方式如此诡异骇人。

我对她的感觉更加复杂了。恐惧依旧,但那恐惧里,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还有更深的困惑。

回到村子,我直接去了老枣树下。夜幕低垂,四野无人。我对着那巨大的、沉默的树干,低声说道:“话……我带到了。他吓坏了,还派人打我……谢谢你……救了我。”

一阵微风吹过,枣树的枝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一片鲜翠的枣叶旋转着飘落,正好落在我的掌心。

当晚,我没有再做噩梦。睡得很沉。

铁蛋又好了不少,已经能模糊地叫出“娘”和“栓柱哥”了。

然而,没等我缓过气,第三晚,她来了。

这一次,不是在梦里。

夜深人静,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冻醒。睁开眼,我吓得几乎心脏停跳——床前,站着那个红衣女人!

不再是梦中模糊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一身旧式的血红嫁衣,黑发如瀑,脸色苍白如纸,一双幽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腻的枣香。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弹,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僵硬得如同石头。只有眼珠能勉强转动,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

她缓缓飘近,是的,是飘,她的双脚隐藏在裙摆下,仿佛根本没有沾地。冰冷的、带着枣香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第三件事……”她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幽冷而空灵,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很简单……留下来……陪着我……”

她伸出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尖纤细,却长着长长的、暗红色的指甲。她轻轻抚过我的脸颊,那触感冰冷滑腻,像是一条毒蛇爬过。

“你看……我孤零零的……在这里……等了太久……太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哀怨和寂寞,能轻易勾起人心底的怜悯,“他负了我……你们人都一样……薄情寡义……但你不一样……你帮了我……留下来……陪着我……这些枣子……都是你的……吃不完……长生不老……”

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而诱惑,另一只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捧枣子,那些枣子比以往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鲜红欲滴,散发着妖异的光芒和令人无法抗拒的香甜气息,缓缓递到我的唇边。

“吃吧……吃了它……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她的声音如同最甜蜜的毒药,灌入我的耳朵。

我浑身冰冷,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巨大的恐惧和那诱人的枣香交织在一起,疯狂地拉扯着我的意志。我知道,绝不能吃!吃了就完了!七公的警告在我脑海里轰鸣。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的嘴巴正在她的操控下,一点点地张开。那冰凉的、妖异的红枣,离我的嘴唇越来越近……

就在那枣子即将碰到我嘴唇的千钧一发之际,手腕上那根用黑狗血浸过的红绳,猛地变得滚烫,像一道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

“啊——!”红衣女人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嘶叫,像是被灼伤般猛地缩回手,那捧枣子哗啦啦掉了一地,瞬间化为黑灰。她美丽的脸庞变得扭曲,充满了怨毒和愤怒。

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

我连滚带爬地摔下床,没命地冲向房门。身后,是枣精凄厉无比的尖啸,屋里的温度骤降,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噼啪作响,无数枣子的虚影在房间里疯狂飞舞碰撞。

我撞开房门,赤着脚在冰冷的村道上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七公!只有七公能救我!

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头撞进七公的家门。七公竟然还没睡,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坐着,仿佛早知道我会来。

“七公!救……救命!她……她来了!要我陪她!”我瘫倒在地,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七公猛地站起身,脸色凝重至极:“终究还是逼到这一步了!娃娃,别怕!”

他迅速从墙角拿起一把陈旧却锃亮的铜钱剑,又抓起一沓画好的黄符塞进怀里,最后将一罐暗红色的液体泼在我身上。

“跟我来!今晚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七公拉着我,大步流星地冲向村东头的老枣树。越是靠近,那阴风越是凄厉,枣精的尖啸声仿佛直接在我们脑子里响起,搅得人头痛欲裂。

老枣树周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所有的枝叶都在疯狂舞动,像无数狂怒的鬼手。树干上,隐隐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扭曲的、由树皮纹路构成的女人脸孔,正是那个红衣枣精!她双目泣血,张口发出无声的咆哮,怨气冲天!

“妖孽!休得害人!”七公须发皆张,大喝一声,将一把黄符猛地撒向枣树。

黄符碰到枣树的枝叶,顿时爆起一团团绿色的火焰,发出噼啪的炸响。枣精发出的尖啸更加凄厉,狂风更甚,甚至将地上的石块都卷了起来,砸向我们。

七公挥舞着铜钱剑,口中念念有词,一步步逼近。我被那恐怖的景象吓得几乎瘫软,但想到铁蛋,想到自己,还是强撑着跟在七公后面。

就在这时,我猛然想起了乱葬岗那个神秘老乞丐的话!

“若是……若是将来听到树下有异响,记得,挖地三尺,或有生机!”

此刻,老枣树下正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疯狂撞击着地面!

“七公!树下!树下有东西!”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七公闻言,猛地低头看向树根处。他脸色一变,似乎也察觉到了地下的异常。他迅速从后腰抽出一把贴了符箓的短柄镢头——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娃娃,躲远点!”

七公避开疯狂抽打的树根,瞅准一个机会,猛地将镢头刨向树下传来异响的地方!

一下!两下!三下!

枣精似乎意识到了我们要做什么,发出了绝望而愤怒的咆哮,所有的攻击都集中冲向七公!狂风几乎要将他掀飞,碎石像子弹一样打在他身上。

七公不管不顾,咬着牙,拼命地挖!

终于,镢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他扒开泥土,露出了——一口小小的、腐朽的薄皮棺材!

那“咚咚”的撞击声,正是从这口小棺材里传出来的!

七公毫不犹豫,用铜钱剑猛地劈向棺材盖!

棺材盖应声碎裂。

里面,根本没有尸体骸骨,只有一枚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的、已经发黑干瘪的枣核!那枣核竟然像一颗小心脏一样,在微微搏动着!红布上,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两个模糊的字——似乎是“赵”和“宁”。红布周围,还散落着几缕枯黄的头发和七枚插入枣核中的生锈铁钉!

“好恶毒的法子!竟是钉魂邪术!”七公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枣精并非自愿成精,而是被人用极其恶毒的方式,将魂魄禁锢在这枣核之中,钉死在枣树下,利用枣树天生的生机和地脉怨气,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化为了怨灵!那棵枣树,既是她的囚牢,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而施术者……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七公毫不犹豫,将那罐剩下的黑狗血朱砂混合物,全部泼在了那枚诡异搏动的枣核上!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遇到了冰水,一阵剧烈的白烟冒起,伴随着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怨恨的凄厉长嚎,那枚枣核猛地炸裂开来,化为齑粉!

几乎在同一瞬间,老枣树上所有疯狂舞动的枝叶骤然僵住,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发黑、凋零!树干上那张扭曲的人脸发出一声不甘的呜咽,缓缓消散。

狂风停了,飞沙走石落了地。

天地间,万籁俱寂。

只剩下那棵瞬间失去所有生机、变得焦黑枯槁的巨大枣树,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 silent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一切都结束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我和七公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

后来,铁蛋完全康复了,只是身体比以前虚弱了些,对那段痴傻的经历毫无记忆。

村里人对外只说老枣树遭了天雷,枯死了。有人去砍了枯枝当柴烧,结果凡是用那柴火煮饭的人家,饭里都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苦涩味,后来就再也没人敢碰那枯树了。它就一直那么黑乎乎、光秃秃地立在村东头,提醒着人们一些不该被遗忘的教训。

七公在那年冬天无疾而终。下葬时,我在他的坟前磕了三个头。

那枚碎裂的枣核和绣字红布,被七公让我一起深深埋在了乱葬岗那座无碑的孤坟下。我不知道那下面埋的是不是秀宁早已腐朽的枯骨,也不知道她和他之间究竟有着怎样一段爱恨情仇,最终导致如此惨烈的结局。

或许,赵元亨是求了邪术士,将痴恋他、或许阻碍了他前程的秀宁永世禁锢。又或许,这其中另有更曲折恐怖的隐情。真相早已被时光掩埋。

我只知道,精怪之可怕,往往源于人心之叵测。最深的怨恨,总是由最真的情意浇灌而生。

那年之后,我再也不吃枣子。一看到那鲜艳的红色,我就会想起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女人,想起她那冰冷的手指,幽怨的眼神,以及最后那声解脱般的、掺杂着无尽痛苦的长嚎。

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枣香,成了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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