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演武场，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沁着刺骨寒意，似要将空气都冻结。
岳不群身形挺立如崖边孤松，一袭青衫在山风中猎猎轻扬。
他面容沉静，目光悠悠扫过场边姿态各异、神色复杂的二十余位不速之客，最终落定在匆匆赶来的老仆郭老身上。
“郭老，”声音不高，却穿风而至，带着山岳般的沉稳，“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平淡语气，仿佛询问的不过是寻常访客，而非即将掀起的风暴。
郭老疾步上前，躬身行礼，气息微促：“回禀掌门，山下陆续汇聚的江湖同道，约有三十余人。其中有……”
“停…”岳不群轻轻抬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深邃目光似能洞穿人心，“不必细数。拣要紧的说，武功修为堪入一流之境的，有几位？”
郭老浑浊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早有腹稿：“禀掌门，依老仆所见及江湖风评，此行之中，确达一流者应有三人。”
他略作停顿，沉声道，“其一，江湖散人‘快剑’董飞；其二，谢家庄二当家，‘谢二爷’谢雄；其三，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青年剑客，‘流云剑’李云。”
“谢家庄？”岳不群眉头极其细微地一动，这个名字勾起一丝尘封记忆，“听着耳熟。郭老，此庄与我华山有何牵扯？”
郭老脸色瞬间阴沉，皱纹里都透着怒意：“掌门明鉴！数十年前，谢家庄确是我华山附庸，仰我鼻息，受我庇护！然自前任掌门…咳咳，”
他谨慎措辞，“自我华山声势稍弱，此庄非但不念旧恩，反而趁火打劫，公然叛离，更仗着几分武力，强占我华山脚下良田商铺无数，所作所为，实乃忘恩负义之尤！”
岳不群听完，面上波澜不惊，只极淡地点了点头。
那平静的眼眸深处，却似有寒冰凝结：“原来如此。”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无妨。郭老，且记下这些跳梁之辈。待我料理完眼前琐事，自会亲临谢家庄，好好‘清算’这一笔旧账新仇。”
他话锋陡转，目光如电射向山外云海，“嵩山那边…近来可有动静？”
郭老眼中闪过钦佩：“掌门神机妙算！此番上山挑战者中，确有一人，乃是嵩山门下！”
“哦？是谁？”岳不群眼神骤然锐利。
“正是嵩山十三太保之一——‘九曲剑’钟镇！”郭老沉声道，“此人混在人群中，虽未张扬，但其形貌佩剑，老仆绝不会认错。”
“原来是他！”岳不群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笑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郭老微讶：“掌门识得此人？”
“呵呵，”岳不群轻笑，从容自信溢于言表，“手下败将，何足挂齿。郭老，嵩山派如此‘热心’，遣门下弟子混迹其中，恐怕近期是有什么大动作要铺路了吧？”
郭老深以为然：“掌门所虑极是！据山下眼线密报，嵩山派近月来动作频频。左冷禅野心昭然，已派遣大量精锐下山，或以挑战成名高手为名，或借插手地方纷争之机，四处扬威，扩张声势，为其野心造势！”
岳不群微微颔首，嵩山之谋，早已在他心中推演分明。
他看向郭老吩咐道：“郭老，既然这些‘客人’都到了华山脚下，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将他们请上山来。好生‘招待’，安排妥帖，勿要怠慢。待人到齐，我便在这演武场上，一一领教诸位高招。”
“是！老仆即刻去办！”郭老躬身应命，转身退下，步履坚定。
岳不群这才转向身侧的宁中则，面上冷峻瞬间化为春水般的温柔，他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挽住妻子：“师妹，些许俗务，扰了清净。走，我们继续散散步，莫让这些腌臜坏了兴致。”
宁中则依偎着他，秀眉间却笼着淡淡忧色，轻叹一声：“师兄，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应付？”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小腹。
岳不群感受到她的忧虑，侧首展露明朗笑容，眼底流转着安抚人心的自信光芒：“师妹放心，不过一群各怀鬼胎、欲借我华山扬名的乌合之众罢了，打发他们，易如反掌。你呀…”
他语气愈加轻柔宠溺，“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休养，将身子调养妥帖，旁的莫要操心。天塌下来，自有为夫顶着。”
望着丈夫那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神情，宁中则心中的不安如晨雾般渐渐消散。
夫君紫霞神功已达第五重，修为深湛。
她温顺颔首，唇角漾开一丝浅笑：“嗯，我听师兄的。”
她将身体稍稍倚靠在他坚实臂弯，两人沿着演武场边缘的青石小径，沐着清冷山光，缓缓前行。
数日后，正午的阳光驱散了山间薄寒。
岳不群独自立于演武场中央，手中长剑嗡鸣，吞吐着淡紫色霞光。
他此刻演练的，正是紫霞神功的配套绝技——“紫霞飞剑”与“紫霞剑芒”。
但见他身形流转，步法玄奥，手腕轻抖间，剑尖疾颤，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淡紫气劲“嗤”地离剑飞出，精准击中十丈外一块作为标靶的坚硬青石，留下一个深达寸许、边缘光滑的孔洞。
这便是“紫霞飞剑”！将精纯紫霞真气高度压缩，化作无坚不摧的剑气离体伤敌，威力远超寻常剑气。
演练片刻飞剑术，岳不群剑势陡然一变。
他凝神静气，丹田内紫霞真气如海潮奔涌，沿臂贯注剑身。
精钢长剑发出低沉龙吟，剑身周遭空气微微扭曲，一道寸许长短、凝若实质、灼灼跳动的紫色锋芒，赫然依附于刃尖之上！
这便是更为玄妙的“紫霞剑芒”！剑气凝极致，由虚化实，锋芒所至，金石难挡。内力掌控非入微之境不可为。
岳不群凝视剑尖那吞吐不定、蕴含恐怖能量的寸许紫芒，眼中掠过一丝追忆向往。
据他所知，此境之上，更有传说中的“紫霞剑罡”！剑芒化罡，护身攻敌，无坚不摧。
华山历代掌门，唯有惊才绝艳的师伯段清玄曾臻此大成。
自己虽破紫霞五重，前路依旧漫漫。飞剑之术尚不纯熟；剑芒仅是初窥门径，时灵时不灵；至于剑罡，更是遥不可及。
一套剑法使完，岳不群缓缓收势，额角微汗。
刚放下长剑，便见宁中则捧着一方干净的素白毛巾，正从回廊款步而来。
岳不群心头一暖，快步迎上，一手抢先接过毛巾，另一手稳稳扶住妻子手臂，语气嗔怪疼惜：“哎呀，师妹！你身子重，这点小事让侍女来做便是，怎敢劳烦你亲自送来。”
宁中则莞尔一笑，眼波温柔：“关心师兄，不是天经地义么？况且大夫也叮嘱过，需时常走动呢。”
她轻轻拍了拍丈夫扶着自己的手背。
“是是是，师妹说的对。”岳不群忙应着，擦去额角汗珠，“那我们就在附近走走？”
宁中则却轻轻摇头，目光投向山下，带着了然：“不了，师兄。山下那些江湖人，想必已聚齐了吧？师兄身为掌门，该去见他们了。”
她平静点破丈夫即将面对的“战场”。
话音未落，郭老的身影已出现在演武场入口，步履匆匆，额头见汗。
岳不群无奈摇头：“郭老，不是拨了王景那小子给你使唤么？有事吩咐他去跑腿便是，何须您老总是亲力亲为？”
郭老挺直佝偻的腰背，面露倔强：“掌门厚爱，老仆心领！趁这把老骨还能动弹，只想多为华山、为掌门分忧！出一份力是一份力！”
眼中是对华山深沉的热爱。
岳不群知他性情，不再劝，直接问道：“可是山下那些人又生事了？”
郭老抹了把汗：“闹事倒不曾。自掌门放出风声，言明今日以车轮战方式，一人独挑群雄，一日之内尽接所有挑战，这些人便都消停了。如今一个个窝在客栈里卯足劲练功调息，憋着劲想今日打败掌门扬名呢！哪还有闲心闹事。”
岳不群微微颔首，毫不意外。
他目光平静望向云海：“既如此，人也齐了，郭老，便有劳你引他们上山。我就在此，恭候诸位‘大驾’。”
郭老微露迟疑：“今日？掌门，是否再稍作……”
岳不群朗声一笑，睥睨之气沛然而生：“其实何时皆可。对付他们，何须准备？”
“好！好！老仆这就去传令引他们上山！”郭老精神一振，被掌门自信感染，转身快步离去。
岳不群握紧宁中则的手，温言道：“师妹，稍后场面杂乱，你先回房歇息片刻，避一避为好。放心，若进展顺利，说不定为夫午饭前还能赶回，再为你下厨做几道爱吃的菜。”
宁中则深知自己身怀六甲，现身不仅可能成为牵绊，更会暴露华山此刻高端战力的“空虚”。
她乖巧点头：“嗯，师兄一切小心。我等你。”
眼中是全然的信任。
岳不群亲自将宁中则送回“有所不为轩”，温存叮咛片刻。
直到宁中则笑着轻推他：“好啦，我的大掌门，快去吧，莫让那些‘英雄好汉’等急了。”
岳不群这才依依不舍提起长剑。
临到门口，他忽又驻足，回头促狭一笑：“师妹，你英勇的夫君即将奔赴‘战场’，临行前，不赐个香吻以壮行色么？”
宁中则被他这赖皮模样逗得无奈又甜蜜，轻叹一声，莲步轻移至他面前，微微踮脚，在他脸颊印下轻柔温软的一吻，脸颊绯红低语：“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这一吻如春风拂过，岳不群豪情更盛，朗笑道：“安心！师妹静候佳音便是，不过一群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他整肃衣冠，手持长剑，大步流星重返演武场。
当岳不群再次踏入演武场，场边已黑压压站满了人。
约莫二十余名形貌各异的江湖客，或抱臂冷观，或摩拳擦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审视。
岳不群步履从容行至场中，目光平静扫过全场，随即抱拳做四方揖礼，清朗声音清晰地送入每人耳中：
“华山立派数百载，承蒙江湖同道抬爱，已有近百年无人敢登此演武场，行这拜山挑战华山掌门之举。”
他语气平和，自有凛然之气，“今日诸位联袂而来，勇气可嘉，岳某在此，先行谢过诸位这份‘厚爱’了。”
那“厚爱”二字，意味深长，隐含讥诮。
言毕，他不再理会众人或尴尬或恼怒的脸色，径直走到场心，撩起衣袍下摆，盘膝而坐，长剑横置膝前。
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场边几个气息沉凝的身影：
一个四十许、身材魁梧、满面油光、指转乌黑铁胆、眼神倨傲算计的汉子——必是侵夺华山产业的谢家庄二庄主谢雄。
另一个身形瘦削如竹，面色苍白，嘴唇紧抿如线，整个人似出鞘利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右手死扣腰间古朴长剑剑柄——定是“快剑”董飞。
第三位，二十五六岁，素白长衫，面容俊秀，气质飘逸，眉宇间透着几分锐气自负，身形仿佛与山间流云相融——正是“流云剑”李云。
岳不群目光最后落在李云身侧不远。
一个身着嵩山派劲装、面容阴鸷的中年人，正死死盯着自己，眼神怨毒又忌惮。
老熟人——“九曲剑”钟镇。嵩山派搅局之心昭然。
岳不群收回目光，缓缓起身，面对群雄，朗声开口：
“岳某听闻，在座诸位英雄，皆欲与岳某切磋印证武学。”
语气平淡如述寻常，“按我华山旧例，凡欲挑战掌门者，需先过我守山弟子一关，方有资格站于此地。”
他话锋一转，带着沉痛却无半分怯懦，“然，后人不肖，华山派在岳某手中，未能光大，反有衰微之象，门下弟子凋零，此乃岳某之过！”
他坦然承认现状，随即语气陡然铿锵，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但！诸位既然已至华山，踏入此场，岳某身为掌门，亦不会拒战！稍后比试，刀剑无眼，拳脚无情，若有损伤……”
他刻意一顿，目光在董飞、谢雄、李云等人脸上缓缓扫过，最终钉在钟镇阴沉的脸上，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这“担待”二字甫一出口，岳不群暗运紫霞神功第五重内力，更巧妙糅合了“鬼狱阴风吼”部分法门！
声音不震耳，却如无形重锤，带着沉凝如山、沛然莫御的磅礴气势，又似九幽阴风，直透心魄！
嗡——！
场中二十余人，除董飞、谢雄、李云三位一流高手以及内功深厚的钟镇只身形微晃、脸色骤变外，其余那些未达一流之境的江湖客，顿觉一股无形巨力迎面撞来！
胸口如遭重击，气血翻腾，“蹬蹬蹬”连退数步！更有甚者，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眼中惊骇难掩。
死寂！
方才喧嚣跃动，被这无声声浪瞬间扑灭。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只剩忌惮与难以置信。
一句话，一个眼神，竟有如此威势！
华山派纵然一时衰落，这百年底蕴，这掌门岳不群的惊人修为，绝非他们这些二三流角色能轻易算计！
沉重的压力如实质弥漫，落针可闻。
挑战者们脸上的骄狂早已褪尽，唯余凝重、迟疑，甚至一丝退缩。
岳不群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暗哂，面上依旧古井无波。
他背负双手，青衫在山风中拂动，目光平静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再次清晰有力地回荡在演武场上空：
“那么，请问——哪位英雄好汉，愿意先行下场，赐教岳某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