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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阁的观星台上,碧落仙子如烟般消散的余韵仍在空气中震颤。白云道长、莫衍阁主、明觉禅师、李青峰门主四人相对无言,唯有星轨罗盘上残留的微弱电弧,映照着他们苍白而凝重的面庞。

“界域之外……天庭监察……”李青峰无意识地重复着,握剑的手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他一生所求不过剑道巅峰,守护山门,从未想过竟会触及如此恐怖的层面。

“阿弥陀佛。”明觉禅师低诵佛号,手中念珠捻得飞快,几乎要迸出火星,“此劫若起,恐非人间一隅之祸,而是三界倾覆之始。碧落仙子言‘非尔等战场’,非是轻看,实乃……无力回天。”

白云道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沉声道:“仙子临行有言,‘人间诸事,尔等依律而行’。当务之急,是尽我等所能,压制魔门余孽,延缓其图谋,为天庭探查争取时间!莫阁主,星象观测万不可松懈!李门主,请即刻联络各派,严查境内所有异常,尤其是与南疆、西域有关的邪异线索!禅师,安抚民心,稳定大局,还需仰仗佛门慈悲之力!”

“道长所言极是!”莫衍重重点头,“天机阁必倾尽全力,三百六十五处观星台全部启动,严密监控封印异动与人间戾气流向!”

四人迅速达成共识,一场针对魔门余孽及其背后阴谋的、由人间顶级力量主导的全面压制行动,在凝重的气氛中拉开序幕。

天机阁深处,一间清幽雅致的静室。此处灵气虽稀薄,却因特殊阵法隔绝了外界喧嚣,显得格外静谧。碧落端坐于一方寒玉蒲团之上,方才在天机阁众人面前的清冷镇定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与急迫。

她摊开一卷散发着淡淡阴冥气息的玄色玉简——这是地府专用于跨越阴阳两界传递紧急奏报的“幽冥具表”。纤指凝空,指尖流淌出清冷的仙灵之气,混合着一丝地府阴司特有的法度威严,在玉简上飞速书写。

地府阴司·忘川引渡使·碧落 谨呈冥王殿下御前:

事由:急报凡间魔道异动,疑涉封魔禁地及界外诡域,恳请殿下急奏天帝。

正文:

殿下钧鉴:

卑职碧落,于九州凡间巡查之际,察得重大异情,干系三界安危,不敢稍懈,特具表急禀。

今有魔道余孽死灰复燃,行迹诡谲。凡间魔宗鬼刺门余孽,近日于南疆落魂谷现形。其藏踪匿影,所炼邪物孽欲魂粹,经卑职勘验,此物至秽至毒、污圣灵、蚀神封之性,竟与天庭典籍《荡魔志·禁物篇》所载孽欲魂粹如出一辙!此物绝非寻常魔修可炼。

鬼刺门核心巢穴及终极邪阵所通之地,非在人间九州界域,而是藏匿于与凡间法则有所重叠投影之——“云梦大泽·雾隐泽国”!此界域位格远高于凡俗人间,气息古老混乱,乃真正上古遗族、泽国大妖、巫觋乃至高等修士潜藏之所,其内规则迥异,力量层次非人间修士所能企及。然据证物显示,此等界域现已被强大魔道势力渗透甚至奴役操控!关键证物显示,其邪阵核心非寻常阵法,乃以“孽欲魂粹”为燃料,糅合源自云梦大泽本源的古老巫咒符文、深渊魔纹变体及扭曲蜃之本源,所构建之“跨界之门”雏形!其目标,绝非祸乱区区人间,而是意图以此界域为跳板,沟通或召唤……界域之外未知存在!此等图谋,已非人间修士所能探查,更无力阻止!

据天机阁百年星象推演,西南封魔禁地投影之灵光,其澄澈本源正遭秽气缓慢蚕食,其时恰与孽欲魂粹现世、雾隐泽国异动相合。且凡间正值灵气复苏,天地本源震荡,恐已动摇封印根基,予魔气可乘之隙。鬼刺门及其幕后黑手,必是借封印薄弱之机,以邪法勾连深渊魔类,更假雾隐泽国天险,行此逆天之举!

此邪阵之力,根植于“云梦大泽”,其力量层次与所涉规则,远超人间修士认知与应对范畴。其所图所涉,不仅关乎凡间存亡,更直接触及界域稳定及上古封魔禁地之安危。雾隐泽国情况未明,恐已成魔道入侵三界的重要桥头堡。若任其发展,一旦“跨界之门”于此界域成型,或深渊封印因内外夹击而松动,恐将重演上古神魔浩劫,三界根基动摇!

恳请冥王殿下,将此急报火速上呈天帝陛下御览! 事涉高等界域及界外之力,远超卑职权责范围,唯有仰仗天威!

恳请天帝陛下,速遣得力天神跨界探查“云梦大泽·雾隐泽国”! 非真正天神之力,不足以深入此等诡域,弄清魔道势力规模、邪阵真实进展及其与封魔禁地的确切关联!

凡间镇异司及各大宗门将竭尽全力清剿鬼刺门人间残余,压制魔道活动,延缓其图谋,为天界行动争取时间与情报支持。

此诚三界存亡危殆之时,卑职碧落,身履凡尘,心悬寰宇,唯以赤诚具表,伏望殿下明察,恭候陛下天裁!

地府阴司·忘川引渡使 碧落 百拜具表

书毕,碧落指尖凝聚一点精纯的地府阴气,点在玉简末尾。玄色玉简光芒一闪,表面浮现出复杂幽邃的冥文法印,随即化作一道无形的阴冥流光,穿透静室屋顶,无视空间阻隔,直向九幽地府深处疾驰而去。

碧落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但眉宇间的忧色丝毫未减。她知道,这份具表,只是将风暴的中心,从人间引向了更高的层面。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九幽地府森罗殿,冥王高踞于玄墨王座之上,周身笼罩在深沉如渊的冥气之中。他面前悬浮着碧落传来的玄色玉简,其上的文字如同活物般流淌着幽光。

殿内气氛凝重如铁。侍立两旁的黑白无常、判官等重臣皆屏息垂首,感受到王座上传来的那股压抑的怒意与冰冷的审视。

冥王的目光扫过碧落具表中关于“云梦大泽”、“远超人间范畴”、“唯有仰仗天威”、“非真正天神之力不足以探查” 等关键描述,那两点寒星般的眸光微微闪烁。

“哼!倒是知晓轻重,明白这等界域祸患非她小小引渡使能插手。”冥王的声音依旧冰冷,“然则,这绝非她滞留人间、荒废本职的借口!孟婆亭前引渡之事堆积,忘川秩序需她维系,她却假借巡查之名,行私探之实,擅离职守,视地府法度如无物!魔踪之事既已牵扯界外,自有天威处置,何须她一介阴神越俎代庖!”

他指尖一点,玉简上的文字飞速流转重组,关于广陵仙君转世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被彻底抹去,只保留对鬼刺门、雾隐泽国邪阵、孽欲魂粹、封印异动以及与界外关联的详尽描述和严重警告。措辞也变得更加冷峻、客观,更符合一份纯粹的情报急报。

“此事涉及封魔禁地及界外之力,确实非同小可,非她一人能担,也非我地府能独断。”冥王的声音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冰冷,“速将此修正版奏报,以地府最高优先级,直呈凌霄宝殿天帝御案!”

“是!”侍立一旁的掌案判官躬身领命,双手恭敬地接过被冥王法力加持过的玉简,迅速退下安排传送。

冥王的目光再次投向虚无,仿佛穿透了九幽壁垒,看到了那个身处凡间的身影。

“传令!”冥王声音森然。

一道模糊的黑影在殿下凝聚成形,单膝跪地:“请陛下吩咐。”

“告诉她,汝所奏‘云梦大泽’之事,本王已修正急呈天帝。此等祸患,非汝职分,天庭自有法度处置。然汝身为忘川引渡使,擅离神职,玩忽懈怠,致轮回关口多有积滞,已属重罪!本王念其此番探查虽属越权,然所报之事关乎重大,且判断无误,姑且网开一面。责令其限期——半年之内,必须回归地府,重掌孟婆之职!若再逾期不归……哼,休怪本王以地府律令严惩不贷!届时,纵有旧日仙缘,也难抵渎职之罪!将此令,原话带到!”

“遵命!”黑影应声,接过一枚散发着冰冷幽光的令牌,身形如烟般消散,循着碧落留下的气息,直往人间而去。

冥王闭上双目,殿内冥气翻涌。他对碧落的申斥毫不留情,但那份急报中透露的危机,却也让他心中那根沉寂已久的弦,绷紧了。黑渊……魔染……界外……这些字眼,足以让任何知晓上古秘辛的存在感到心悸。

九重天·凌霄宝殿。

天帝端坐于万界星辰图景环绕的御座之上,面容隐于无尽光威严之中,无悲无喜。面前悬着地府急呈、经冥王修正的玄色玉简。

司法天神等数位天庭重臣肃立阶下,殿内庄严肃穆,隐有风暴将至的凝重。

天帝目光扫过玉简,在“云梦大泽·雾隐泽国”、“跨界之门雏形”、“根植界域的邪阵”、“远超人间应对范畴”等关键处停留。字字如重锤,引得殿内法则隐隐震荡。

“云梦大泽……此等遗落之地竟成魔巢,孽欲魂粹重现,邪阵直指界外,更借灵潮乱封……”天帝之声如天穹惊雷,蕴含一丝凝重,“此非寻常魔患,乃上古劫波将临之兆!非人间之力可解,亦非寻常天兵能定!”

“守护神君。”

“臣在!”一位身披玄甲,周身散发着不动如山、浩瀚如海气息的神将踏前一步,正是曾在上古神魔大战中跟随玄霄死战不退的守护神军副将,自凌华仙子仙陨一事,破界而出玄霄剥夺神职,便由副将苍梧暂代守护神君一职。

“着你座下,云澜仙将即刻前往云梦大泽!”天帝谕令,语气斩钉截铁,“命其深入此域,彻查魔道盘踞详情、邪阵真实进展与规模,精确评估其与‘黑渊’封魔禁地的能量联系及渗透路径! 若遇邪魔负隅顽抗,或邪阵已至危急关头,准其调动就近天军精锐,不惜代价予以雷霆镇灭!首要目标,摧毁跨界之门雏形,封堵其与界外之联系,肃清云梦之魔染! 此行凶险,赐其‘巡天宝鉴’,可洞察界域法则异动。”

“臣,领旨!”守护神君沉声应诺。派云澜仙将这等大将出动,足见事态之严峻。

“司法天神!”

“臣在!”

“着你同步前往,坐镇云梦大泽与人间九州交界投影薄弱之处!”天帝目光如电,“首要目标,锁定并清除一切‘孽欲魂粹’污染源!凡沾染此秽物之生灵、器物、地脉,皆以无上法度神威净化或摧毁,绝不容其蔓延,污秽乾坤,更严防其成为界域邪阵侵蚀人间或反哺封印裂隙的通道!此行,你与云澜仙将互为呼应,你清云梦污秽,断其枝蔓;她破高等魔巢,斩其根源! 赐你‘律令天网’,可禁锢跨界渗透之魔念。”

“臣,领旨!”司法天神周身律令神链光芒大盛。

“尔等即刻启程!”天帝最后谕令,“凡间结界轻不可破,事态可控,有人族正道力量清剿即可。然云梦大泽之危关乎封魔禁地,务必严阵以待! 此役,关乎三界屏障之稳固,不容有失!”

“谨遵天帝法旨!”守护神君与司法天神齐声领命。两道蕴含着磅礴神威的光芒瞬间自凌霄殿射出。

天帝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玄色玉简,尤其是关于“黑渊”封印异动和“灵气复苏”关联的描述,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诸天星辰,也映照着那潜藏在平静之下的、足以颠覆三界的汹涌暗流。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一次,风暴的源头,似乎比上古之时,更加诡谲莫测。

天机阁静室内,碧落心绪未平,一道冰冷、毫无征兆的阴风便悄然穿透了静室的防御阵法,在她面前凝聚。一个面容模糊、气息幽邃、身着勾魂使者服饰的阴差无声无息地出现,手中托着一枚散发着森寒冥气的令牌——正是冥王的“幽冥令”。

阴差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将令牌中蕴含的意念,如同冰锥般直接刺入碧落的神魂:

“碧落听令:汝所奏‘云梦大泽’之事,冥王殿下已修正急呈天帝。此等祸患,非汝职分,天庭自有法度处置。然汝身为忘川引渡使,擅离神职,玩忽懈怠,致轮回关口多有积滞,已属重罪!殿下念汝此番探查虽属越权,然所报之事关乎重大,且判断无误,姑且网开一面。责令汝限期——半年之内,必须回归地府,重掌孟婆之职!若再逾期不归……哼,休怪殿下以地府律令严惩不贷!届时,纵有旧日仙缘,也难抵渎职之罪!此令,即刻生效!”

冰冷、严厉、不容置疑的意念如同枷锁,瞬间套在了碧落的心头。她身形微微一晃,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果然……擅离职守的责罚终究还是来了。半年……只有半年了。

孟青云体内广陵仙君残魂还在蕴养,至此多事之秋,她如何放心?可现在的孟青云,只是一个初窥门径的修士,他的神魂远未稳固,残魂也如同风中残烛,需要漫长的温养和保护,才能最终引导仙君真正觉醒,重聚神魂,踏上回归天庭之路。

“广陵……”碧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她尚未将广陵真实身份告知于他,怕他心志不坚,承受不住这滔天因果,更怕引来未知的觊觎。她更来不及为他铺好那条布满荆棘的回归之路——如何稳固神魂,如何躲避灾劫,如何一步步取回力量,如何最终重登仙班……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安稳的环境,需要她的护持!

可如今,冥王的严令如同悬顶之剑,只给她半年之期。

“半年……青云……我该如何护你周全?”深深的无力感和前所未有的焦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曾经清冷的仙子。她看向窗外,人间京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平静之下,是即将被卷入滔天巨浪的未知恐惧。她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广陵的残魂还未养好,在这即将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她怎能放心离去?

几日后,京城郊外,白云观前殿。

白云道长一身素净道袍,将一枚代表着镇异司司长权柄的玄铁令牌,郑重地交给新任司长周玄策,这位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

“玄策,”白云道长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天机阁所议之事,为师已尽数告知于你。其中关窍,远超你我乃至整个人间修士所能掌控。天庭已遣司法天神和云澜仙将直入那‘云梦大泽’,。此等神威,非人力可及。”

周玄策双手接过令牌,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弟子明白。师父放心,镇异司上下,职责只在人间!清剿境内魔道余孽,追捕鬼刺门、蛮荒教、九幽宗、血煞盟等邪魔外道,维护大雍疆域安宁,此乃我等本分。至于那外界风云、天庭神威,非我等凡俗所能置喙,亦无需忧心。”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汇报:“弟子已向朝廷请旨并获准。镇异司总部将迁离白云观,于观山之下那片开阔之地,另起炉灶。新的司衙已在营建,地面部分为办公、议事、演武、库藏之用。而地下……”周玄策眼中寒光一闪,“弟子已督建一座‘镇魔狱’!此狱深入地下百丈,以玄铁为骨,符箓为牢,层层禁制,专门用以关押擒获的妖魔邪修、魔道案犯!凡入此狱者,必使其插翅难飞,再难为祸人间!此地远离道观清净之地,亦可免污浊之气侵扰师父清修。”

白云道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周玄策行事雷厉风行,思虑周全,将镇异司总部迁出白云观,并建立专门的地下监狱,不仅解决了观内被俗务侵染的问题,更彰显了其肃清魔患、独立担当的决心。这“退”与“进”之间,界限分明。

“甚好。”白云道长颔首,“镇异司交予你手,为师放心。切记,行事当以律法为绳,以苍生为念,莫要被权柄所惑,更莫要卷入不必要的漩涡。为师……也该去寻真正的归处了。”

周玄策深深一揖:“弟子谨遵师父教诲!定不负所托!”

交接完毕,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白云道长只觉道心都轻快了几分。他缓步走在幽静的竹林小径上,感受着久违的、纯粹的草木清气。

想到前几日,天机阁主莫衍提及了他近期推演星象、勘察地脉时的一处发现。

“道兄欲觅清修之地,贫道倒是想起一处。”莫衍阁主指尖蘸着茶水,在石桌上勾勒出一幅简略的山川图,“秦岭支脉深处,龙脊余脉交汇之处,藏有一处‘潜龙吐珠’之局。其地气机内敛,隐有灵光外溢,虽因上古之故灵气稀薄,但地脉根基未绝,更难得的是,其空间结构似有特异之处,疑似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小型‘洞天’雏形。位置嘛……”他点向图上一处,“距京城约八百余里,不算太远,便于道兄往来照拂,却又足够隐蔽,避开了繁华喧嚣与……即将可能的风暴中心。”

“小型洞天雏形?”白云道长眼中精光一闪,心中顿时意动。洞天福地,乃是修士梦寐以求的道场,即便只是雏形,也远胜寻常灵山。秦岭龙脉底蕴深厚,若能寻得一处洞天,不仅可让白云观彻底摆脱俗世纷扰,更能借地利滋养道法,传承有望!

“莫阁主推演之功,贫道信服!”白云道长抚掌,“此等宝地,正合我意。待观中俗务稍作安排,贫道便亲往一探!”

他估算着自己的实力。金丹修为,在人间已是顶尖战力,足以应对大部分险阻。秦岭虽是深山老林,多有精怪,但凭借他的道法神通和护身法宝,闯一闯那洞天雏形,把握不小。若真遇到难以解决的禁制或守护异兽……

白云道长目光转向北方神剑门的方向,又看了看天机阁所在的方位,心中已有计较:“若力有不逮,便厚颜请李青峰门主与莫阁主一同出手。李门主青锋剑无坚不摧,莫阁主通晓阵法机关,三人合力,当可万无一失。”

想到此处,白云道长心中那因“退”而产生的些许怅然,渐渐被寻访新道场的期待和振兴道统的决心所取代。在这风雨欲来之际,为白云观寻得一处安稳的避风港,或许是他能为这个倾注了毕生心血的道门,所做的最后一桩,也是最重要的一桩事了。

突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山风融为一体的气息波动,带着清冷的仙灵韵味。目光微抬,只见竹林深处,一袭素白衣裙的碧落仙子静静伫立,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穿透稀疏的竹影,遥遥投向山下。

白云道长心中了然。他缓步上前,在碧落身侧数步之外停下,并未打扰她的凝视,只是低声开口,声音平和:“仙子在担心青云?”

碧落似乎并未因白云道长的出现而惊讶,她的目光依旧看向山下京城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太弱小了。这方天地,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剧变。风暴的核心虽在外界,但余波……足以轻易撕碎像他这样的幼苗。”

她言语中的回护之意已昭然若揭。

白云道长沉默片刻,缓缓道:“雏鹰终需离巢,方能翱翔九天。磨难亦是淬炼。仙子护他之心,贫道理解。然过度的保护,或许反成桎梏。况且……”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仙子只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啊。”

碧落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冥王那冰冷的“半年之期”如同枷锁般再次勒紧她的心神。她没有回答白云道长的问题,只是那目光,变得更加深沉而复杂。

“他的路,终究要他自己走。”白云道长最后说道,语气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在风雨真正到来之前,为他,也为这世间值得守护之物,多筑起一道篱笆,多寻一处避风之所罢了。”他说完,对着碧落微微颔首,欲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然带着点木然气息的脚步声打破了竹林深处的寂静。只见澄心步履匆匆地穿行在竹影间,他身后跟着眼睛红肿、脸颊上还带着未干泪痕的桃月。少女往日如小太阳般明媚的脸庞此刻黯淡无光,紧紧抿着唇,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透着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茫然。澄心则是一反平日的迟钝,眉头紧锁,脸上是罕见的、清晰可见的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怒意?

“师父!”澄心一眼看到还未走远的白云道长,立刻拉着桃月快步上前。他声音有些发紧,少了往日的平板,多了急切,“师父,弟子有事相求!”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一旁静立的碧落仙子,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但全部心神显然都在身边的桃月身上。

白云道长停下脚步,看着自己这个向来情感淡薄、如古井无波的弟子此刻脸上那几乎称得上是“生动”的焦急,以及旁边哭成泪人的桃月,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他温和地问道:“澄心,桃月,这是怎么了?桃月丫头,谁欺负你了?”

桃月听到道长的声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像是找到了依靠,抽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自从孟青云去岁归家料理俗务,便一直忙碌未返。澄心与桃月相伴劳作、闲话家常,竟如凡尘俗世中的寻常人家,观中师兄与孟青云所历的鬼怪奇谈,于二人而言恍如听闻的故事。这份情谊,亦在这温火慢炖般的寻常光景里,愈发坚实厚重。

近来数日,白云观后山那片澄心惯常打坐、劈柴、间或被桃月缠着闲谈的青石平台,却显得格外空寂。山风依旧穿林拂竹,送来草木清气,鸟鸣也依旧清越婉转,但澄心却觉此处——缺了某种惯常的声响。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之感,如细细藤蔓,悄然攀上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微澜。

往日此时,桃月那清脆如银铃的笑声,总比人影更早抵达,伴随她轻快地蹦跳而来,宛如一轮小太阳骤然照亮这片清幽之地。她会叽叽喳喳地讲述山下村里的趣闻轶事——谁家新娶了媳妇,谁家的小狗添了崽,末了还不忘抱怨几句她娘的唠叨。澄心大多时候只是默然静听,偶尔回应一声“嗯”或点点头。桃月从不介意,她似乎只需一个倾听的对象,一个能让她肆意倾吐快乐与烦恼的“澄心哥哥”。

可桃月已经连着四日不见踪影。

首日,澄心以为她家中事务缠身。

次日,他望了望天光,思忖许是雨湿路滑。

第三日,他劈柴的节奏慢了下来,目光不时飘向山下的路径。

第四天午后,竹影婆娑,澄心独坐青石,指尖拈着一块桃月上回偷偷塞给他的、已然发硬的麦芽糖,却始终没有送入口中。周遭太静了,静得让他心底那片空落不断蔓延,仿佛有什么被生生剜去,留下一种迟缓而陌生的钝痛。孟青云这大半年都不在观中,后山唯有桃月会来。如今,连桃月也不来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焦躁”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开始在他那总是显得迟缓的心神里窜动。他坐不住了。

澄心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整理柴堆,而是径直朝着下山的小路走去。他的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他要去山下桃月家看看。

山下的小村庄笼罩在午后的宁静里。几个妇人正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纳凉做针线,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

澄心的出现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村里人都认识这个白云观里的小道长,知道他性子木讷,很少下山,更少主动与人搭话。

“哟,这不是澄心小道长嘛?今儿怎么下山来了?”一个圆脸妇人好奇地问道。

澄心停下脚步,目光在几个妇人脸上扫过,有些生硬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找桃月。她……几天没上山了。”

妇人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露出些许同情和八卦的神色。

“哎哟,找桃月啊……”另一个瘦高个的妇人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那丫头……这几天可遭罪喽!”

澄心心头猛地一紧,那陌生的焦躁感瞬间变成了冰冷的担忧:“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她爹娘给她相看人家呗!”圆脸妇人快人快语,“村东头王屠户家的小子,还有镇上一个开杂货铺的掌柜家,条件都不错。可桃月这丫头,嘿,死活不愿意!跟她爹娘顶嘴,说什么‘我还小’、‘不想嫁’,把老两口气得够呛!”

“就是就是,”瘦高个妇人接口道,语气带着点夸张,“昨天媒人又上门,桃月那丫头直接摔了茶碗跑出去了!她爹那暴脾气,抄起笤帚疙瘩就追出去……哎哟,听说在院门口就抽了她几下!哭得那个惨哟……”

“可不是嘛!我亲眼看见的!”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妇人补充道,脸上带着点不忍,“桃月丫头捂着脸,哭喊着‘你们都不懂!’,就朝后山跑去了,那会儿天都快擦黑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娘后来抹着眼泪去找,好像也没找着……”

“啧啧,这丫头,心气儿高着呢,怕是看不上咱们这乡下人家吧?”有人小声嘀咕。

妇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像无数根针扎进澄心的耳朵里。相看?不愿意?顶嘴?挨打?哭着跑掉?后山?没找着?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他素来反应迟钝的心上,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桃月不愿意嫁人?她挨打了?她哭着跑掉了?现在……人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澄心!他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剧烈的情绪——是焦急,是愤怒,是深不见底的担忧!

“她……跑哪里去了?”澄心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妇人们被他此刻的神情吓了一跳,那木讷的小道长眼神锐利得吓人。

“这……这我们哪知道啊?跑后山去了呗,那么大一片,谁知道躲哪儿哭去了……”圆脸妇人有些讪讪地说。

澄心再也听不下去,猛地转身,像一阵风似的朝着后山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甚至忘了向妇人们道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桃月!立刻!马上!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却又无比焦灼的幼兽,凭借着对后山地形的无比熟悉,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树林。他不再走寻常的小径,而是凭着直觉,在嶙峋的山石、纠缠的藤蔓和茂密的灌木丛中奋力穿行,衣袍被勾破,脸颊被树枝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桃月——!”他第一次如此大声地呼喊,声音在山林间回荡,带着撕裂般的焦急。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去了他们常去的小溪边,没有。

他去了那棵结满野果的老杏树下,没有。

他去了半山腰那个可以俯瞰村庄的小崖壁,还是没有!

心中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间的光线变得昏暗。桃月一个人,天黑了,她该多害怕?她会不会遇到危险?

就在澄心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时候,他猛地想起了观后那片僻静的山茶林。那里有几株老茶树,枝叶繁茂,树下有块平整的大石头。桃月有一次偷偷告诉他,那是她的“秘密基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躲在那里。

澄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片山茶林。

暮色四合,山茶林笼罩在朦胧的暗影里。在一株最粗壮的老山茶树下,澄心终于看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小小的,穿着桃红色的旧布衫,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是桃月!

澄心悬着的心猛地落下,随即又被巨大的心疼攥紧。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桃月……”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树下的身影猛地一僵,啜泣声停止了。桃月没有抬头,反而把脸更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只露出一头有些凌乱的乌发。

澄心在她面前蹲下,借着微弱的天光,能看到她露出的纤细手腕上,有几道刺目的红痕,显然是笤帚抽打留下的印记。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桃月,”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我……我听说……”

“澄心哥哥……”桃月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哭得红肿的眼睛像两颗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她飞快地看了澄心一眼,又别扭地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抠着地上的泥土,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和不解:“我……我不想嫁人……爹娘他们……他们都不懂……他们就知道说王屠户家有钱,杂货铺掌柜家体面……可……可我不喜欢那些人……”

她越说越激动,带着哭腔控诉:“我跟他们说我不愿意,他们就说我傻,说我不知好歹!昨天那个讨厌的媒婆又来了,还说什么女大不中留……我气不过,摔了碗就跑……爹他……他就打我……”她抬起手臂,露出那几道红痕,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好疼……他们一点都不疼我……”

澄心默默地听着,看着她手臂上的伤痕,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听着她委屈的哭诉。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不是对桃月,而是对那些逼迫她、伤害她的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捏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那双总是缺乏情绪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清晰的火焰,是愤怒,是心疼,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保护眼前这个少女的强烈冲动!

他看着她抽泣的肩膀,看着她因为委屈而紧抿的唇瓣,看着她身上那件他熟悉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桃红色旧衫——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每次来山上都穿着。

桃月……她是不一样的。

这个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心绪,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

澄心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决绝。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不是去拉她,而是坚定地、不容拒绝地抓住了桃月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

“走!”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桃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记了哭泣,茫然地抬起头:“澄心哥哥?去……去哪?”

澄心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仿佛怕她再次消失,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去找师父!我娶你!”

站在竹林里的澄心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他那木讷的表达在此刻显得格外艰难,却异常坚定:“师父,山下村里的人说……说桃月家里在给她相看婆家……桃月不愿意,她爹娘打了她……她跑掉了……我……我在后山找到她。”

他顿了顿,那双总是缺乏情绪波动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直直地看向白云道长:“师父!桃月……她不一样!我不想她嫁给别人!” 他猛地单膝跪地,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弟子澄心,恳请师父……允我……允我娶桃月为妻!”

此言一出,不仅白云道长愣住了,连一旁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碧落仙子也微微侧目,清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个她见过几次、总是沉默跟在道长身边、对世事似乎漠不关心的少年,此刻竟爆发出如此炽烈而直接的情感,为了一个凡间少女……

桃月更是惊呆了,连哭泣都忘了,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澄心,脸上瞬间飞起红霞,震惊、羞怯、还有一丝不敢相信的欣喜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懵住了。

白云道长看着跪在面前的澄心,又看看一脸震惊和羞红的桃月,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澄心天性特殊,情感世界如同荒漠,是孟青云和桃月这两个孩子,如同清泉般一点点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尤其是桃月,这两年多来,她风雨无阻地往后山跑,叽叽喳喳地说着山下趣事,笨拙地学着泡茶,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阳光和温暖投射到这个木讷的少年身上。她的坚持,她的笑容,早已在澄心封闭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缝隙,种下了一颗种子。如今,这颗种子在得知桃月受委屈、可能永远离开的刺激下,骤然破土而出,开出了如此直接而炽烈的花——他要娶她!

道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他俯身,轻轻扶起澄心,温声道:“痴儿,起来说话。男婚女嫁,本是人生大事。你既有此心,为师岂会阻挠?”他转头看向桃月,慈祥地问道:“桃月丫头,澄心的话,你可听清了?你心中可愿意?”

桃月脸上红得几乎要滴血,她看着澄心那双此刻写满了认真和紧张的眸子,心跳如擂鼓。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听她说话,笨拙地给她递帕子擦汗,在她不小心摔跤时第一时间默默扶起她,在她被村里孩子笑话“总往道观跑”时,会站在她身后用沉默的身影给予支持的澄心哥哥……她当然愿意!她偷偷喜欢这个虽然木讷却无比真诚的少年很久了!

“我……我愿意的!”桃月的声音细若蚊呐,却异常清晰,带着少女的羞涩和坚定,“道长爷爷,澄心哥哥……我愿意的!”

澄心听到“愿意”两个字,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眼中那执拗的光芒瞬间化为了纯粹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傻气”的欢喜,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却无比真挚的笑容。他下意识地想去拉桃月的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有些无措地停在半空。

白云道长看着这对小儿女,抚须而笑,心中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真挚的情感驱散了些许。他朗声道:“好!好!此事贫道应下了!桃月丫头放心,你父母那边,贫道自会亲自下山拜访,与他们分说清楚。澄心虽是我道观中人,但并非出家道士,婚娶无碍。贫道定当为你二人做主,必不让你再受委屈!”

“多谢师父!”澄心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谢谢道长爷爷!”桃月也破涕为笑,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偷偷看向澄心,两人目光相触,又都飞快地移开,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青涩。

碧落静静地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澄心那笨拙却炽烈的表白,桃月由悲转喜的娇羞,道长那慈祥而欣慰的笑容……这凡间最朴素真挚的情感,如同温暖的溪流,悄然漫过她冰冷焦灼的心房。看着澄心眼中那纯粹的喜悦和守护的决心,她心中某个角落被深深触动。

他……为了守护心中所珍视的人,可以如此直接、如此不顾一切。

碧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山下,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是否也该……告诉他一些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让他知道,他并非孤身一人,哪怕前路再艰难……

然而,冥王那冰冷的“半年之期”如同警钟再次敲响。时间!她最缺的就是时间!告诉了他,又能如何?他现在太弱小了,知晓真相反而可能引来灾祸。她又能护他多久?

碧落眼中刚刚泛起的一丝暖意,再次被深沉的忧虑和无力感淹没。她看着澄心和桃月在道长面前展露的幸福笑颜,只觉得那光芒离自己无比遥远。她悄然转身,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竹林深处,只留下一缕清冷的余香,和心中更添一重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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