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窗缝钻入,烛火轻轻晃了一下。薛明蕙将玉佩贴在额上,压着脑中一阵阵抽痛。
她闭了会儿眼,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是春桃刚送来的消息:崔姨娘今早去账房请安时,袖口沾了墨。
她缓缓坐起,手腕上的布条已染红一角。昨夜耗得太狠,连呼吸都像被刀割过一般疼痛。可她不能停,也不敢停。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低声自问,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谢珩...究竟是帮我,还是害我?”
她想起那日宫宴,他从殿角缓步走出,嘴角微扬,言语不多,却句句直击三皇子软肋。那时她便明白,那不是巧合,更非顺手相助。他是有意为之。
可一个终日流连画舫、醉卧花楼的纨绔世子,为何要帮她?
天还未亮,府中寂静无声。她换下染血的衣裳,披上深青色斗篷,将断掉的玉簪插进发髻,又往袖中藏了一包镇心散。
临出门前,她让春桃去厨房传话,说大小姐夜里做了噩梦,需抄经静心,不见任何人。
她从侧门悄然离府,绕过两条小巷,直奔成国公府后墙。
墙根处有个通风口,铁栅年久失修,缝隙刚好容一人侧身挤入。五年前灯会那晚,谢珩曾指着这面墙笑道:“走这条路最快。”当时她只当玩笑,如今才懂,原来他早已布下伏笔。
她屏息钻入,贴着回廊阴影一步步前行。巡夜护卫每半刻钟经过一次,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渐渐远去。她默数节奏,在第三次换岗前,悄然闪进书房外的小耳房。
透过门缝,她看见谢珩独坐案前,背对着门。桌上摊着一块龟甲,裂纹交错,朱笔正勾画其中一道走势。
他左手按图,右手执笔,动作沉稳,全然不似传闻中的浪荡子弟。
她眯起眼,终于看清那图——山川走势、关隘标注、兵道走向,分明是北狄边境地图!而龟甲边缘,还露出半截红绳,系着一枚狼牙坠。
与她在破庙捡到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心跳骤然加快,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
谢珩忽然停笔,低声道:“乾三爻动,客犯主位,应在西北六十里。”
语毕,他抬手翻转龟甲,盖住了地图。随即缓缓抬头,目光直直望向门口。
“外头冷得很,”他声音不高,“不如进来暖一暖?”
薛明蕙未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立于门口,兜帽遮住半张脸,唯余苍白的唇。
“世子耳力真好。”她步入屋内,脚步极轻,“这么快就知道是我?”
谢珩未答,只是望着她,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看透人心。他起身绕过书案,走近两步,忽而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她挣脱不得。
下一瞬,她已被拉至他面前。
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低头凝视她,另一只手抬起,拇指缓缓落在她掌心,开始描画。
一道线,自虎牢关起笔,斜穿雁门,止于阴山口。
她认得这条防线。三年前北狄突袭,朝廷正是凭此守住三州。
“你说,我算得准不准?”他嗓音低哑。
她盯着自己的手掌,那一笔一划仿佛刻入骨髓。“你在查北狄?”
“我在等一个人。”他并未松手,反而更近了些,气息拂过她耳畔,“等她主动走进我的局。”
她猛地抬头:“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谢珩笑了笑,既未否认,也未承认。指腹仍在她掌心摩挲,仿佛要将那幅图烙进她的血肉。
“你不怕我告发你?”她声音微颤,“私藏边防图,可是死罪。”
“你会吗?”他反问,眸光渐沉,“你昨夜刚用一本染血的经书逼退崔姨娘,今日却跑来探我的底细。你不也在冒险?”
她喉头一紧。
他怎会知晓经书之事?
不等她开口,谢珩忽而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装疯卖傻,另有所图。
可你想过没有,若我不是真心护你,那一夜破庙中的弩箭,为何偏偏射穿的是萤石囊,而非你的喉咙?”
她瞳孔骤缩。
原来他全都知道。
不止青崖,不止机关,甚至连她掷出绣囊那一刻的心思,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终于问出口。
谢珩沉默片刻,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案边,拾起那枚狼牙坠,轻轻摩挲。
“我要的,从来只有一个答案。”他背对她说道,“五年前灯会上,你为何逃?明明是你先递出玉簪的。”
她怔住。
那是她藏了五年的秘密。那夜,她亲眼见谢珩和尚书令之女并肩而立,手中各执一支玉簪。她以为自己只是误会一场,便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可如今听他这般言语...
“你根本未曾订亲?”她声音微颤。
谢珩未回头,只将坠子放回原处,语气平静:“我父亲烧了婚书,因她家通敌。”
屋内骤然安静。
她忽觉寒意袭来。
若谢珩一直在暗中追查北狄势力,那她身边发生的一切——兄长被绑、母亲旧信被毁、药方遭人动手脚——是否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是否,早就在他的注视之下?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忽扫见窗外。
檐角立着一人,全身黑衣,左眼戴着玳瑁眼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人静静伫立,朝屋内看了一眼,随即翻身跃下,消失于院墙之外。
冷十三。
她认得那个眼罩。
上次在鬼市外,她曾远远见过一次。
谢珩仍背对她而立,似无所觉。但就在那人消失的刹那,他右手在案角轻敲三下,节奏短促,宛如某种暗号。
她明白了。
这不是巧合。谢珩不仅识得冷十三,他们之间还有联络方式。
她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你监视我多久了?”她问。
谢珩转过身,神色平静:“不是监视,是保护。”
“用一把随时可能割破我喉咙的刀?”
“刀指向何处,取决于握刀之人。”他上前一步,“你现在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转身离开。但从这一刻起,你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有更多双眼睛盯着你。”
她冷笑:“那你告诉我,为何偏偏是我?”
他看着她,良久未语。
然后,他忽然抬手,掀开右袖。
袖口内侧,以极细墨线绣着一朵残缺玉兰。花瓣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焚。
她呼吸一滞。
那是她生母留下的记号。唯有掖庭老人才识得。
“你娘临终前,托人送了一封信给我娘。”他低声说道,“信中言明,她女儿活不过二十岁,除非有人能在月圆夜替她挡一次劫。”
她眼眶发热,却强忍着未眨眼。
“那你呢?”她问,“你为何要接这劫?”
谢珩垂下手,缓缓掩好袖子。“因为我欠她一条命。也因为你...本不该被困在这盘死局里。”
她立在原地,脑中嗡鸣不止。
这时,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已过。
她知道,该走了。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比来时沉重几分。
即将迈出门槛时,谢珩忽然唤住她。
“下次别空手来。”他说,“带些药粉也好。我这儿不备茶。”
她未回头,只轻轻点头。
推开门的瞬间,冷风灌入,烛火剧烈摇曳。她抬手扶了扶斗篷,左手掌心仍残留着他指尖划过的痕迹,热得发烫。
马车候在巷口。她坐入车内,帘子刚落,一口闷血涌上喉头。她咬住帕子,硬生生咽了回去。
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她摊开手掌,在昏暗光线下凝视那道无形的边防图。指尖微微颤抖。
她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事再也无法回头。
而最让她不安的,不是崔姨娘的报复,也不是三皇子的阴谋。
是那个明明可以利用她,却选择在她掌心画出一条生路的人。
马车行至半途,她忽然掀起帘子,对赶车仆从道:“改道,去西街陈记香铺。”
仆从应了一声。
她放下帘子,从袖中取出那包镇心散,倒出些许于掌心。药粉微苦,泛着淡青之色。
她记得,谢珩袖口沾上的那种蓝,与春桃撒在汤碗中的萤石粉,颜色几乎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