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块布角仍搁在桌上,边缘焦黑,沾着泥污。薛明蕙盯着它看了许久,手指松了又握紧。
她没有唤人,也没有动。屋内灯芯轻轻一响,火光闪了一下,随即暗了半分。
片刻后,她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一件深色斗篷披上。袖中藏进帕子与玉佩,药瓶放入内袋。她低头闻了闻指尖,残留着一股烧布的气味。
门开了,青崖立于门外。他左腿稳稳落地,右腿微曲,身形如弓,似随时准备出手。
“你看见那布角了?”她问。
他点头:“不是春桃做的。”
“是崔姨娘。”她说,“她知道我要动手,想逼我现身。”
青崖沉默不语,手已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走吧。”她转身向外,“去地牢。”
两人一路无言。穿过两个小院,拐入窄巷,石阶向下延伸,湿气扑面而来。守在铁门前的两名护卫见她到来,立刻退开让路。
地牢内只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空气沉闷,混杂着霉味与铁锈的气息。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最底层西侧的牢房。
门开启时,崔姨娘正靠墙坐着,发丝凌乱,面色灰败。听见声响,她抬起头,嘴角牵出一丝冷笑。
“你还真敢来。”
薛明蕙站在门口,并未走近。“你烧了信,剪了布角,以为能骗过我?”
崔姨娘冷哼:“你以为你是赢家?你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我的。”
“我记得。”薛明蕙声音极轻,“她临终前说了三个字——‘别信父’。”
崔姨娘一怔。
“我父亲当年用你的供词,将我娘的名字从清册上划去,改成通敌的婢女。可你知道吗?那份供词,我一直留着。”
崔姨娘猛地站起,身形晃了晃才稳住。“不可能!我派人搜过你房间三次!”
“我没放在屋里。”薛明蕙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只露出一角,“我在西厢佛龛的夹层里藏了一整套。包括你给二皇子递账本的路线、你在军饷中贪墨的数目,还有...你兄长替北狄毁掉我娘遗书的证据。”
崔姨娘眼神骤变。
“你说我娘该死。”薛明蕙向前一步,“可你忘了,她是掖庭女官,掌管先帝秘档。她死前写下的字,没人敢烧。”
崔姨娘突然扑来,袖中寒光一闪,半截铁片直刺她咽喉。
薛明蕙未躲。
铁片划破披帛,发出细微撕裂声。她后退半步,披帛一角飘落在地。
“这点力气,连丫鬟都打不过。”她说。
崔姨娘喘息着,手仍在颤抖。“你算什么?一个病弱之人,靠咳血预知未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薛明蕙抚了抚袖口的裂痕。“你说得对。每次动用血纹,我都会咳血。但你也清楚,越是心痛,看得越分明。”
她取出帕子,缓缓摊开。
干涸的血迹勾勒出一幅图,歪斜却清晰。
“昨夜月圆,我又梦见御花园。”她说,“石桌上刻着一笔账——太原崔氏暗中资助北狄三万两白银,经手的是你兄长,签字的是你。”
崔姨娘瞪大双眼:“那账本早被我烧了!”
“可你烧不掉心里的鬼。”薛明蕙收起帕子,“你每做恶事,都会留下痕迹。你克扣我的药钱,我记下了;你推我落水,我记下了;你在茶中下毒,我也记下了。”
她再进一步,压低声音:“你现在想杀我,是因为你知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无翻身之日。”
崔姨娘怒吼:“贱种!你根本不配站在这里!”
她再度扑上,铁片直取胸口。
青崖出手。
弩箭无声射出,正中崔姨娘右膝。她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铁片脱手。
薛明蕙蹲下,与她平视。“你想知道我为何能赢吗?”
崔姨娘咬牙切齿:“因为你阴险!因为你装病!因为你勾结谢家!”
“不。”薛明蕙摇头,“因为我从不怕死,也不怕疼。”
说罢,她咬破指尖,一滴鲜血落下,恰好落在帕子中央。
血纹微微泛光。
崔姨娘瞳孔骤缩:“你...你疯了!这时还用血纹?你会折寿的!”
“我知道。”薛明蕙凝视着她,“但我更清楚,你今夜必须死。”
崔姨娘挣扎着往后退,背抵石墙。“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妇!你若动手,便是犯法!”
“我不是动手的人。”薛明蕙起身,望向青崖。
青崖拔出短刀,刀身漆黑,刃口泛青。
他上前一步,刀尖抵住崔姨娘咽喉。
崔姨娘张嘴欲呼,却发不出声。
刀锋一送,穿喉而过。
鲜血喷涌,溅上墙壁,顺着缝隙蜿蜒流下。她睁着眼,身体抽搐两下,再不动弹。
薛明蕙静静注视,直至确认她彻底断气。
然后她转身离开。
青崖随后跟上,默默处理尸体。她不曾回头,步伐沉稳。
走出地牢时,天尚未亮。风拂面而来,带着潮湿的气息。
她立于出口,轻咳一声,以帕掩唇。移开时,帕上已染血点。
“清理干净。”她说,“别让我父亲看见。”
青崖应了一声。
她继续前行,穿过回廊,途经西厢窗下。灯仍亮着,一如昨夜。
她停下脚步,仰头望向窗户。
窗内无人。
她想起春桃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三天前。端茶进来,放下,低头离去。那时她便觉有异——春桃走路太轻,不像往常。
如今想来,春桃早已不见踪影。
她攥紧帕子,朝正院走去。
途中遇见两名扫地的婆子,低头行礼。她未作理会,径直进入主屋。
书房门紧闭,她推门而入。
桌上一封信压在砚台下,信封空白,折痕却新。
她拆开,信中仅四字:小心身边。
字迹陌生,墨迹未干。
她将信投入烛火,烧成灰烬。
坐下,饮了一口冷茶。茶底沉淀着渣滓,喝到最后,舌尖泛苦。
门外传来脚步声,极轻,似刻意放慢。
门缝微启,青崖探头进来。
“尸体处理好了。”他说,“从暗道运出,会沉入护城河。”
她点头。
“崔家那边呢?”
“尚不知情。”
“等天亮再传消息。”她说,“就说她暴病身亡。”
青崖顿了顿:“你要不要休息?”
她摇头:“我没事。”
其实肋骨一直隐隐作痛,仿佛被人重击过。呼吸稍深便觉不适。
但她未曾提及。
青崖看了她一眼,未再多问,退出关门。
屋内重归寂静。
她倚在椅背上,闭目片刻。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母亲的面容,谢珩的玉佩,地牢中的鲜血。
还有那块布角。
她忽然睁眼,起身走向柜子,翻出一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几件旧物静静躺着:一根断簪,一块绣片,一枚铜钱。
她拾起铜钱,背面刻着一个“蕙”字。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
她摩挲良久,轻轻放回,合上盒子。
窗外天色渐明,灰蒙蒙的。
她起身,准备回房换衣。
刚走到门口,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是个女子的声音,极低,听不真切。
她停下。
那声音又响起一次,这次近了些。
她听出来了。
是春桃。
可春桃已失踪三日。
她缓缓拉开门,探出头。
走廊尽头站着一人,身穿浅绿裙衫,手中提着灯笼。
正是春桃。
可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宛如敷粉,毫无血色。
而且,她的步态不对。左脚拖行,右脚用力支撑,像是腿有残疾。
青崖的左腿便是如此。
她站在原地,未动分毫。
春桃望见她,停下脚步,举起灯笼照了照自己的脸。
然后开口:“小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