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的手指停在沙地上那个“谢”字的最后一笔,指尖微微发抖。她闭着眼靠在粮车旁,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随时会断。玉佩滚落到膝盖上,光芒早已消失。
她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渐渐清晰。脑海中浮现出一座破旧的园子,石桌上刻着半幅图。她认得这个地方,每个月都会梦见它。血腥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她抬手捂住嘴,低咳一声,帕子立刻被浸湿。
低头看去,那方丝帕上的血顺着布纹蜿蜒流淌,竟与营地的地图隐隐相连——几条线自东南坡的岩缝潜入,分作三个岔口,最终通向一个巨大的洞穴。那里堆满铁罐,墙上涂满了油。
“火。”她嗓音嘶哑。
谢珩恰在此时走来,听见声音顿住脚步。他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地图上:“怎么了?”
“不是死路,”她说,“是活门。他们埋了火油,只要有一点火星,整个粮区都会烧起来。”
谢珩只看了两秒,便站起身大步离去。他掀开指挥帐的帘子,厉声下令:“封锁东南坡!所有人不得靠近岩缝三十步以内!青崖带人随我去查地道入口!”
亲卫迅速列队集结。薛明蕙扶着粮车试图站起,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她咬牙撑住车沿,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谢珩回头看见她跟在队伍后头,眉头紧皱:“你回去。”
“我知道机关在哪。”她声音很轻,却坚定,“我得去。”
他没再阻拦,只示意一名亲卫扶她在后跟随。
一行人抵达东南坡,岩壁前几株枯松盘根错节,石缝被苔藓掩覆。青崖用刀撬了两下,一块石板松动。他用力掀开,黑洞洞的入口赫然显现,一股焦油气味扑面而来。
谢珩蹲下查看,伸手摸了摸墙壁,指尖沾上一层黏腻之物。他嗅了嗅,脸色骤变:“是火油。”
“还不止。”薛明蕙站在洞口,声音微弱,“里面还有五段槽道,第三岔口最窄,风会把火势引向敌营方向。”
谢珩转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抬起手,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石壁上。那血竟似有生命般,沿着裂缝缓缓爬行数寸,显出一道曲折的红痕,直指深处。
“从那里点火。”她说,“火不会炸我们,只会烧他们。”
谢珩沉默片刻,接过火折子:“我进去。”
“别。”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陷阱在第三岔口,机关连着顶壁。你一踩,石头就会塌。”
“那你告诉我怎么走。”
她摇头:“血纹只能指引,不能更改。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谢珩凝视她许久,终于点头:“你说,我听。”
她闭了闭眼,又咳出一口血。这一次她没有擦拭,任血滴落掌心,随后抹在他手背上。“先贴左壁走七步,右转,跨过横沟。沟底有钉刺,千万别碰。再走九步,看见裂口就停下。那里有木架挡路,绕过去,别碰架子上的绳。”
谢珩牢牢记下每一句话,将判官笔插回腰间,只凭双手探路。
“我去点火。”他说,“你在这儿等。”
她没有阻拦,只是将玉佩贴上额头。一丝温热传来,头脑清醒了些。
谢珩弯腰钻进地道,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外面无人言语,唯有山风掠过耳畔。
薛明蕙靠着石壁站着,手指仍在颤抖。心跳越来越快,耳中嗡鸣不止。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却不敢闭眼,生怕一闭上就再也醒不来。
忽然,地道内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火焰燃烧的呼啸声。地面微微震颤,一股热浪从洞口喷涌而出。
“出来了!”有人惊呼。
谢珩冲了出来,刚落地,身后轰然巨响。山体晃动,碎石簌簌坠落。一道火柱自洞口喷射而出,直冲天际,浓烟翻滚。
火势并未向外爆裂,而是顺着地下通道一路北延,烧向北狄营地。远处山坡接连响起爆炸声,显然是敌军粮草已被点燃。
“成了。”亲卫低声欢呼。
薛明蕙却没有笑。她望着火光,胸口猛然一紧,又一口血涌上喉头。她未加擦拭,任其顺着下巴滴落在地。
谢珩回头看她,见她面色惨白,立即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够了,回去。”
她摇头:“还没完。”
“他们的粮草已经烧了,你也看到了,火是往他们那边去的。”
“可他们早有准备。”她说,“这不是退路,是诱饵。他们不怕我们发现密道,就怕我们不敢烧。”
谢珩眉头紧锁。
她抬手指向远方山脊:“你看那边。”
他顺着望去,原本空荡的山梁此刻已布满黑甲骑兵。旗帜展开,狼头图案在风中猎猎飘扬。战鼓一声接一声敲响,大地随之震颤。
“主力来了。”她说,“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密道被毁,正好成为开战的借口。”
谢珩望着那支军队,手中判官笔握得更紧:“那就打。”
她倚在他肩上,力气几近耗尽:“粮...还能撑三天。”
“够了。”他说,“三天,足够援军赶到。”
她没有回应,只是攥紧了他的衣袖。风很大,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谢珩脱下外袍裹住她,一手扶着她往回走。亲卫留下警戒,其余人护送他们返回营地。
一路上无人说话。远处的鼓声未曾停歇,反而愈发急促。
回到主营帐外,谢珩将她抱进去,轻轻放在榻上。她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他取来干净帕子,想为她擦拭脸上的血迹。手刚触到她额头,她忽然睁开了眼。
“别睡。”她说。
“我不让你睡。”
“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他顿了顿,点头:“好,我不让你睡。你想说什么,就说。”
她望着帐顶,声音轻若游丝:“我娘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他没有接话,只是坐在旁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冷得像冰。
帐外传来脚步声,青崖进来禀报:“世子,北坡发现新脚印,是皮袄靴子留下的,往西去了。”
谢珩起身:“叫副将带人盯住,不要追击,守住粮区。”
青崖应声退下。
他回头再看薛明蕙,她仍睁着眼,但眼神已有些涣散。
“你得活下去。”他说。
她没有回应,只是抬起手,将玉佩贴在额前。这一次,玉佩不再发热,也不再有光。
她嘴角微动,似想微笑,却只咳出一点血沫。
谢珩蹲下身,直视她的眼睛:“看着我。”
她缓缓转头,与他对视。
“你不许闭眼。”他说,“听见没有?你不许闭眼。”
她眨了一下,睫毛轻轻颤动。
他又说:“你不许松手。”
她手指微动,依旧抓着他的袖子。
外面的鼓声忽然停了。
风也静了。
帐中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她嘴唇轻启,声音几乎不可闻:
“谢珩。”
“我在。”
“你还记得...灯会那晚吗?”
“记得。”
“你丢了半截玉簪。”
“我捡回来了。”
“骗人。”
她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泪。
谢珩伸手替她拭去,动作极轻。
她还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胸口起伏几下,才勉强喘上一口气。
他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一下,你就睁一次眼。少一次都不行。”
她没有反应。
他用力压着她的手:“听见没有?少一次都不行。”
她眼皮颤了颤,勉强睁开一条缝。
他盯着她的眼睛,默数自己的心跳。
一下。
她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两下。
她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他。
三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蜷缩了一下。
帐外,一滴血从她垂落的指尖悄然滴下,砸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