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透过稀疏的林木洒下斑驳的光影。通往预设伏击阵地的山路崎岖而寂静，只有碎石在众人脚下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装备与枝叶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几十名山谷村民，手中第一次握住了沉甸甸的、散发着冰冷金属与枪油气息的制式步枪，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激动、恐惧与茫然。
这是一支仓促组建的队伍，不久前，他们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猎户与农夫，而此刻，他们即将面对装备精良、凶残成性的正规军。紧张的气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个人都笼罩其中，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经验丰富的佣兵队长凯尔走在队伍中段，他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一个年轻村民牙齿打颤的声音，也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混杂着汗水与恐惧的酸涩味道。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等敌人出现，这支队伍的士气就会先一步崩溃。
“都停下！”凯尔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寂的池塘。
村民们闻声停步，一道道不安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凯尔随手将自己背上的步枪取下，动作娴熟流畅，仿佛那冰冷的钢铁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环视着众人，目光锐利如鹰：“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恐惧，是战士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坏的敌人。它能让你保持警惕，也能让你在关键时刻变成一滩烂泥。”
他一把拉过身边那个最年轻、抖得最厉害的村民，将步枪塞到他怀里。“握紧它！像握住你女人的手一样！”凯尔吼道，“现在，听好了，我只教一遍，这都是我用命换来的东西！”
他的教学粗犷而直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射击的时候，别他妈的憋着气！那样你的心脏会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到你的脑袋里，让你的眼睛发花，手臂发抖！”凯尔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做了一个深沉的呼吸示范，“学我这样，慢慢吸气，直到你的肺像个装满的风箱。然后在你瞄准目标，准备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缓缓地、平稳地把气吐出来。你的准星，会像被钉在敌人身上一样稳！”
他抓着年轻人的手，强迫他做出持枪瞄准的姿势，用自己粗糙的手掌纠正着他每一个僵硬的动作。
“开完一枪，别傻站着看你打中了没有！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成了敌人的活靶子！第一时间趴下，或者滚到旁边那块石头后面去！记住，战场上活得最久的，不是枪法最准的，而是最会躲的兔子！”
村民们屏息凝神地听着，这些朴素却无比实用的技巧，是他们闻所未闻的战争智慧。凯尔的话语像一把锤子，将他们心中虚无缥缈的恐惧敲碎，替换成具体可行的战斗步骤。
接着，凯尔从腰间抽出了步枪上的刺刀，月光下，那三棱形的锋刃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如果，我是说如果，敌人冲到了你们面前，”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残忍，“别犹豫！别想着什么骑士精神！用尽你全身的力气，把这个东西捅进他最柔软的肚子！不是胸口，那有肋骨！是肚子！”
他用刺刀在空气中做了一个凶狠的突刺动作，眼神里的狠厉让所有村民都心头一颤。
“捅进去之后，最关键的一步——转动你的手腕！让刀刃在他的肚子里搅一圈！这样，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他！然后拔出来，准备捅下一个！”
血淋淋的讲解让一些村民脸色发白，但更多人的眼中，却燃起了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光。凯尔的战术课，正在将这群绵羊，一点点地催化成敢于噬人的饿狼。
他们看向凯尔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与信赖。在这个个人武勇决定生死的时代，凯尔就是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强的战士，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股原始而血性的氛围达到顶峰时，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
“你的经验很宝贵，凯尔。但在这次战斗中，大部分都用不上。”
林夜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落在了遥远的山谷入口。
村民们瞬间安静下来，气氛为之一变。如果说凯尔带来的是炽热的血与火，那么林夜的存在，就是一块能冻结一切的万年玄冰。
林夜缓缓走到那名被凯尔指导的年轻村民面前，后者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你刚才学到的一切，现在，全部忘掉。”林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支步枪的枪身。“你们不需要考虑呼吸，不需要考虑如何寻找下一个掩体，更不需要知道怎么用刺刀捅进敌人的肚子。”
凯K尔的眉头瞬间皱紧，他无法理解，林夜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要让这些新兵赤手空拳上阵吗？
林夜的目光终于从远方收回，扫过面前一张张困惑而紧张的脸。
“因为，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逻辑感。
“在你们各自的阵地上隐蔽好。当你们听到我发出的信号后——只有一次信号——朝着我为你们标定好的那片区域，打光你们弹仓里的所有子弹。”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仿佛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
“然后，立刻重新装填，继续隐蔽，原地待命。”
“就是这样，没有然后了。”
整个山道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凯尔教给他们的是如何成为一个战士，如何在残酷的战场上搏杀求生。而林夜的指令，却将他们从一个“人”的身份中抽离了出去。
他们不是战士，甚至不是士兵。
他们只是一个巨大杀戮机器上，负责扣动扳机的那一个零件。
“我再说一遍纪律。”林夜的眼神冷了下来，那是一种看待数据的眼神，而非看待同伴，“我的命令是绝对的。不允许任何人提前开火暴露位置，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转移阵地，更不允许在齐射结束后有任何追击、冲锋的愚蠢行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凯尔身上，仿佛看穿了他心中那套根深蒂固的佣兵法则。
“在这里，个人勇武没有任何意义。逞英雄的人，不仅会害死自己，更会打乱我的部署，害死所有人。纪律与服从，是你们唯一需要记住的东西。做不到的，现在可以放下枪，滚回村子。”
没有人动。
但凯尔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猛然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山间的夜风更加冰冷。他所信奉的一切，那些在刀口舔血的日子里总结出的生存法则，那些关于勇气、荣誉、血性的战士信条，在林夜这套简单到冷酷的战术体系面前，显得如此……原始，如此可笑，如此低效。
冲锋？近战？那都是在用人命去填。
而林夜，他根本没打算让这些人去“战斗”。
他只是将他们安置在一个个节点上，等待敌人走进那个被数据和计算框定好的死亡区域，然后，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发动一次饱和式的、毁灭性的打击。
这是一场战争，但战争里却没有了战士的位置。
凯尔握着步枪的手指微微发白。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幽灵”，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所见证的，不仅仅是一种新奇的战术，而是一种全新的、将人的价值压缩到最低，将杀戮效率提升到极致的战争模式。
冷酷，精准，高效，而且……可怕。
他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战斗经验，或许从一开始，就落后于一个时代。一个由眼前这个男人，所开启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