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阎君！人……呃，玄尘子前辈之徒，姜眠，持阴差令到！”
谢必安清朗（带着点刻意拔高）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撞在冰冷的蟠龙柱和光滑如镜的黑玉石地面上，激起一丝微弱的回音，瞬间就被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吞没。
高台之上，那伏案疾书的玄黑身影，笔尖悬在幽蓝光屏上方的动作，微微一顿。
玉旒轻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下一刻，那支流转着淡淡金芒的判官笔被轻轻搁在悬浮光屏边缘。戴着平天冠的头颅缓缓抬起。
玉旒垂落的缝隙间，两道目光投射下来。
那目光并不锐利，也不似范无救那般带着刺骨的冰寒，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万古岁月的深沉与威严。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能轻易映照出世间的万千因果、生死轮回。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姜眠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灵魂深处都泛起一丝寒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她那双眼睛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确认了什么。
“嗯。” 一个低沉、平缓、带着金石般质感的男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仿佛直接在人心底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前来。”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淡漠。
谢必安赶紧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有些僵硬的姜眠，压低声音：“愣着干嘛？老秦让你上去呢！快！”
姜眠这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几乎要顶礼膜拜的本能冲动。她定了定神，迈开脚步，沿着光洁如镜的黑玉石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脚步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每走一步，那高台之上传来的无形威压就沉重一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她站在了巨大的暗金办公桌前。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王袍身影带来的压迫感。他端坐在那里，身形并不算特别魁梧，却仿佛与整个大殿、与这片幽冥空间融为一体，是无可动摇的定海神针。玉旒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让她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
“阴差令。” 阎王的声音再次响起，言简意赅。
姜眠不敢怠慢，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块温润阴凉的黑色令牌，双手恭敬地奉上。
阎王没有伸手去接。他只是目光微垂，扫过姜眠掌心那块刻着繁复符文和“敕”字的令牌。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令牌上的符文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确是玄尘道友信物。” 阎王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名姜眠？”
“是。”姜眠赶紧应声，声音有点发紧。
“既持此令，当知此物分量。”阎王的目光重新抬起，透过玉旒的缝隙，落在姜眠脸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皮囊，直视着她的灵魂深处。“阴阳有序，界限分明。持令者，非特权，乃职责。行走两界，当谨守本心，明辨是非，维系阴阳平衡之道。若借令行不轨，扰乱秩序……”他的声音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威压陡然加重，让姜眠瞬间感觉如坠冰窟，血液都要凝固！
“晚辈明白！定当谨遵教诲！”姜眠心头狂跳，几乎是脱口而出，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阎王……不怒自威！比黑无常八哥那种外放的冰冷杀气可怕一万倍！
“嗯。”阎王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悬浮在办公桌侧的巨大幽蓝光屏。修长的手指在光屏上看似随意地划动了几下。
光屏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瞬间刷新，其中一个窗口被放大，清晰地呈现在姜眠眼前。
那是一幅极其复杂、不断变幻的立体地图！地图的基底是海城的城市轮廓，高楼、街道、河流清晰可见。但在这凡俗的地图之上，却叠加了无数普通人无法看到的“图层”—— 一道道或粗或细、或明或暗的“气”的流动轨迹！有代表地脉生机的淡金色，有代表城市人气的暖白色，但更多的，是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盘踞在某些特定区域的、深浅不一的灰黑色气息——阴气！
而在城市北区，那片象征着新兴cbd的高楼群核心位置，一个刺目的、如同漩涡般的深红色光点正在地图上缓慢旋转！无数灰黑色的阴气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尤其是地图上标注出的几个灰黑色“节点”（其中一个位置，姜眠一眼就认出是古玩街区域！），源源不断地向那个深红漩涡汇聚！那漩涡中心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在地图上被具象化为扭曲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暗红色光环！
整个北区cbd，在那张特殊的地图上，就像一块被污血浸透的巨大疮疤！而那深红漩涡，就是溃烂流脓的疮口核心！
“阳间海城，”阎王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手指指向地图上那个刺目的深红漩涡，“此处阴气异常汇聚，已成节点。其势已成，其源未明。扰乱阴阳，滋长邪祟，长此以往，恐酿大祸。”
姜眠看着那地图上触目惊心的景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之前感知到的、引动阴差令示警的庞大阴气“势”，此刻被这张地府高科技地图直观、清晰地呈现出来！其规模之巨，汇聚速度之快，远超她的想象！尤其是那个深红漩涡的位置……几乎可以确定，就在陆氏集团新总部大楼附近！
“这……这是怎么回事？”姜眠的声音有些干涩，“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 她想起了垃圾巷里那股污秽阴气，想起了缠身的小水鬼，难道都与此有关？
“不知。”阎王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阳间因果，自有其律。地府不可逾界，强行干预，易生变数。”他的手指在光屏上再次滑动，那个深红漩涡的窗口缩小，另一个窗口弹出，上面快速闪过几张模糊的、扭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鬼影图片，以及一些标注着“异常能量波动”、“疑似人为引导痕迹”的分析报告。
“然此节点已成隐患，若失控爆发，阴阳两界皆受波及。”阎王的目光再次落到姜眠身上，那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汝既持阴差令，身处阳世，且为玄尘道友之徒，身负其能。此间异常，便由汝代为留意，查明缘由，监控其变。”
姜眠一愣。这是……给她派任务了？让她一个刚下山、还在被城管追着跑的小虾米，去调查这么个一看就凶险万分的大漩涡？
“阎君大人，”姜眠小心翼翼地措辞，“晚辈初来乍到，法力低微，这……”
“持令者，当担其责。”阎王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无需汝强行干预，只需留意观察，若有异变，及时通过阴差令禀报。汝在地府‘人脉’……”他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台下抓耳挠腮的谢必安，“亦可酌情调用。”
人脉？姜眠看了一眼台下拼命冲她使眼色、做口型“快答应快答应”的谢必安。七哥算人脉？八哥那种冰山也算？她心里苦笑，这阎王甩锅甩得真是轻描淡写啊！
但形势比人强。这任务，她不接也得接。而且，这漩涡就在海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还隐隐指向陆沉舟那个“大金主”，于公（阎王任务）于私（赚钱和好奇），她似乎都绕不开。
“晚辈……遵命。”姜眠深吸一口气，抱拳应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从陆沉舟那里套情报（顺便再敲一笔）了。
“善。”阎王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此令牌，”他目光再次落到姜眠手中的阴差令上，“除通行之能，亦有护持之效。危急之时，或可引动其中一丝幽冥之力护体。然，慎用。” 他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带着告诫。
姜眠心中一凛，赶紧握紧了令牌：“晚辈谨记！”
阎王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支金芒流转的判官笔，目光落回悬浮光屏上不断刷新的数据和公文上，那堆积如山的玉简小山仿佛无声地催促着他。他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却带着送客的意味。
“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是！晚辈告退！”姜眠如蒙大赦，赶紧躬身行礼。
“老秦再见！改天请你喝茶啊！”谢必安在台下也赶紧喊了一嗓子，拉着姜眠就准备开溜。
“谢必安。”阎王头也没抬，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必安脚步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哭丧着脸回头：“在…在呢…”
“擅离职守，私带生人入殿，扰乱秩序。刑律司，五日禁闭。”阎王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文件。
“五……五天？！”谢必安的脸瞬间垮成了苦瓜，“老秦！阎君大人！三天行不行？范老八都只判了我三天！您不能……”
“范无救量刑过轻，一并补足。”阎王手中的判官笔在光屏上轻轻一点，似乎完成了某个批复，“七日。”
谢必安：“……” 他张着嘴，石化在原地，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了个外焦里嫩。
姜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七哥，别挣扎了，越挣扎刑期越长啊！
谢必安欲哭无泪，一脸生无可恋地被姜眠拽着，一步三回头（主要是回头瞪阎王那张被玉旒挡着的脸），灰溜溜地离开了高台。
两人沿着来时的长廊往外走。谢必安彻底蔫了，像霜打的茄子，嘴里不停地碎碎念：“七天……整整七天啊……没有烟抽，没有游戏打，没有漂亮女鬼小姐姐看……老秦这个周扒皮！范老八这个告状精！我谢七爷命苦啊……”
姜眠没空安慰他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她满脑子都是刚才地图上那个刺目的深红漩涡，以及阎王那句“查明缘由，监控其变”的任务。这担子，沉得让她有点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阴差令，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走到长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金属大门无声滑开。外面“黄泉大道”那光怪陆离、喧嚣嘈杂的景象再次扑面而来，与殿内死寂肃穆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倒让姜眠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感（虽然这里还是地府）。
“小师妹，”谢必安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一脸悲愤，“哥这就要去蹲号子了，临走前，送你个小玩意儿防身吧！省得你被阳间那些不长眼的阿猫阿狗欺负了，丢咱地府的脸！”
说着，他手在宽大的白袍袖子里掏啊掏，摸出来一个东西，随手抛给姜眠。
姜眠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微沉，冰凉坚硬。
低头一看，是一枚……印章？
材质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暗铜色。印章约莫麻将牌大小，造型极其古朴简单，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印台，上面雕着一个造型抽象、线条遒劲的兽钮，似狮非狮，似虎非虎，带着一股凶煞之气。印章底部，刻着的不是什么“受命于天”或者“某某之印”，而是三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充满了现代感的阿拉伯数字——
**666**
姜眠：“……” 她拿着这枚散发着古朴凶煞气息、底部却刻着“666”的印章，表情瞬间裂开。这风格……怎么跟她师父给的那堆“神器”如此神似？地府流行这种混搭风？
“这啥？”姜眠嘴角抽搐。
“嘿嘿，好东西！”谢必安总算来了点精神，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叫‘镇魂印·青春版’！别看它长得……呃，朴实了点，但效果杠杠的！专门镇压那些不长眼的小鬼小怪、游魂野鬼！甭管多凶，只要没成气候，逮住了，用这印子往它脑门上一盖！保管它像被泰山压顶，动都动不了！比什么狗屁定身符都好使！”
他指了指印章底部的“666”：“看见没？这可不是乱刻的！代表六道轮回之力加持！通俗点讲，就是盖一下，送它个‘666’，祝它早日投胎，一路顺风！懂了吧？”
姜眠看着印章底部那三个明晃晃的“666”，再想想自己包里那枚粉色的“666”橡皮章，感觉自己的玄学生涯，彻底被“666”这个数字给绑架了。她艰难地开口：“……谢了，七哥。” 虽然造型奇葩，但听起来好像很实用的样子？
“客气啥！”谢必安摆摆手，一脸肉痛，“这可是哥的私藏！要不是看你是我小师妹，老秦又给你派了个倒霉差事，哥才舍不得呢！行了，赶紧走吧！再不走，哥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 他推了姜眠一把。
“七哥，你……保重。”姜眠看着谢必安那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表情，有点想笑又有点同情。
“快走快走！看见你就想起我那失去的自由！”谢必安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转身就要往长廊里走，背影萧索。
姜眠握紧了那枚暗铜色的“666”镇魂印，将它小心地收进帆布包最里面的夹层，和师父给的粉色橡皮章放在一起（嗯，青春版和原版？）。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宏伟冰冷、如同巨大机器般运转的阎罗殿，以及谢必安消失在长廊深处的萧瑟背影，转身，汇入了“黄泉大道”那光怪陆离、川流不息的鬼潮之中。
回去的路，依旧需要启动阴差令。姜眠找了个相对僻静（相对地府而言）的角落，背靠着一面画着“孟婆汤新品上市”巨大涂鸦的墙壁，集中精神，沟通心口的令牌。
嗡——
熟悉的眩晕感和失重感再次袭来！万花筒般的破碎光影疯狂旋转！灵魂被撕扯抛掷！
“呕……”
当双脚再次踏上海城那条堆满杂物的幽暗小巷冰冷地面时，姜眠扶着墙，干呕了好几下，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这“地府直通车”，真是坐一次晕一次！
巷子外，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给斑驳的墙壁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古玩街的喧嚣隔着墙壁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鲜活气息。
回到阳间了。
姜眠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尘埃和城市尾气的空气，才感觉活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阴差令安静地躺着，温润依旧。阎王的话语、那张地图上刺目的深红漩涡、谢必安悲愤的脸、还有包里那枚暗铜色的“666”印章……所有的信息在她脑海里翻滚。
任务……异常阴气节点……陆氏集团……
她甩了甩头，暂时将这些沉重的思绪压下。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想办法接近那个漩涡中心——陆沉舟。
她整理了一下背包，正准备走出小巷，去找林薇薇商量借宿（顺便蹭饭）的事。
就在她抬脚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震颤，毫无征兆地，再次从紧贴心口的阴差令深处传来！
这一次的震颤，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短暂，却更加……精准！
它仿佛一个无形的指针，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城市北区！那个深红漩涡所在的方向！
与此同时，姜眠那经过玄门淬炼、异常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
那并非阴气，也不是怨念。
而是一种……“质”的变化？
城市北区那片庞大的、如同地下暗河般汇聚涌动的阴气“势”，就在刚才阴差令震颤的瞬间，其核心深处，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像是一颗深埋地底、被污血滋养的庞大心脏，在漫长的沉睡中，第一次，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