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至,坤宁宫佛堂内已跪满了人。圆姐来时便见乾清宫方向人影攒动,料想是皇上召见礼部官员筹办皇后丧仪。
然辰时过半,仍不见圣驾。
众人正暗自纳闷,梁九功的身影出现在佛堂门口。
“请各位娘娘移步乾清宫跪拜。” 梁九功躬身道。
“梁总管,” 婉仪轻声询问,“我等在此为皇后娘娘守灵,乾清宫可是有何要事?”
“回娘娘,” 梁九功垂首应答,“皇上已将主子娘娘的梓宫奉迎至乾清宫安奉。各位娘娘,奉旨前去随侍一程吧。”
梁九功传罢口谕,便匆匆转身,急步向乾清宫赶去。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底下才有人按捺不住,压低了嗓音议论:
“这...不合规制吧?”
“谁说不是,梓宫停驻乾清宫...那可是天子才能有的规制。”
婉仪冷眼听着,蓦地寒声道:“帝后情深,岂容尔等置喙。”话音未落,她已不再理会众人,独自抬步,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径直而去。
圆姐挽过桑宁手臂,急步跟上婉仪。余下嫔妃见状,也慌忙趋步相随,唯恐迟了半分。
那拉塔纳竟将尚不足三岁的幼子抱了来。那懵懂小儿紧紧跟在额娘身后,额娘跪伏,他便依样跪下;额娘起身,他也跟着摇摇晃晃地站起。
马佳蓁蓁的目光落在那小小身影上,心头蓦地一刺,若她的赛音察浑还在人世,怕也能这般牵着衣角行走了。
众人行至乾清宫广场前,脚步不由得一滞。昔日威严肃穆的乾清宫,此刻已是一片刺目的素白。巨大的素色帐幔从殿檐垂落,惨白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哀恸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寒气交织的凛冽味道。
嫔妃们按着位分高低,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无声跪倒,动作带着被寒气浸透的僵硬和通宵哀悼的疲惫。
那拉塔纳身侧的长春宫阿哥,小小的身子努力学着大人的模样跪下,却因年幼体弱,跪姿歪歪斜斜,几乎要支撑不住。然而,当塔纳低声示意,那颗小小的头颅竟也毫不犹豫地、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坚硬冰冷的金砖上。
张桂姐跪在稍后的位置,冷眼瞧着那孩子笨拙而用力磕头的身影,心底蓦地翻涌起一股强烈的鄙夷。折腾大人也就罢了,在这寒风中跪灵,强撑着仪态,哪个不是咬着牙硬挺?可这不过三岁的稚子,懂什么?不过是被大人硬拽来,在这天寒地冻里受罪,磕得额头通红甚至青紫,只为做给那殿里殿外的人看,博一个“至孝”的名声?真是何苦来哉!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捂着的那个小巧精致的金锁又往里拢了拢,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手心。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沉的,与这肃杀环境格格不入的忧虑淹没。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仿佛要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心思彻底掩埋。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左后方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张桂姐眼风扫去,竟是太皇太后驾临。
太皇太后行至阶前,目光触及乾清宫内外一片素白帐幔,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见梁九功垂手侍立的身影候在殿内深处,她未命人通传,径直抬手推开了那沉重的殿门。
圆姐几人跪在前列,殿内太皇太后与玄烨的对话隐约传来,字句如珠,时断时续。
起初,两人语声低沉,几不可闻,似在压抑着情绪。渐渐地,那话音却渐次拔高,字句间隐有金石之音,竟显出了争执的意味。
蓦地,只听太皇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一道惊雷劈开殿内死寂:
“玄烨!你当真连祖宗规矩都不顾了吗?!”
圆姐与身旁桑宁交换了个惊惶的眼神,相继低下了头,只听得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与殿内博山炉中香灰坍塌的细响混作一处。
殿内的争执声息似乎止歇了。只见梁九功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殿门缝隙间闪出,旋即步履匆匆,朝着内务府的方向急行而去。
玄烨搀扶着太皇太后步出殿门。太皇太后面上犹带一丝方才薄怒的浅红,神色却已平缓了许多。
玄烨将太皇太后送至丹陛边缘,低声道:“皇玛嬷慢行,孙儿再陪芳仪片刻。”
太皇太后闻言,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化作一声轻叹:“哎,你们爱新觉罗家的男儿,个个都是情根深种!罢了,罢了,哀家回了。”
玄烨正欲转身离去,忽见殿前阶下跪着个小小的身影。
“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他微微蹙眉问道。
塔纳连忙叩首:“回皇上话,阿哥执意要来为皇后娘娘尽孝,臣妾实在拦不住。”
话音未落,却见长春宫阿哥已挺直了稚嫩的脊背,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皇阿玛,皇额娘驾鹤西去...七弟年幼体弱,儿臣愿代他长跪灵前,以尽孝道。”说着,那双与玄烨极为相似的杏眼里已噙满了泪。
玄烨静立良久,终是轻叹一声:“塔纳,你将这孩子教养得极好。”
塔纳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地:“臣妾不敢居功,阿哥日日以皇上与裕亲王为楷模,习得兄友弟恭之道。”
皇帝的目光落在幼子挺直的背脊上,恍惚间似看见当年承祜的模样。
他伸手轻抚孩子发顶:“这孩子与保成有缘,至纯至善、至清至明,便赐名‘保清罢。”
“儿臣保清,叩谢皇阿玛恩典!”稚嫩的童声在殿前清脆回荡,孩子郑重地行了大礼。
玄烨未再言语,只一摆手,径直入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