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灯昏黄的光晕依旧摇曳,将亭内狭小的空间切割成明明暗暗的碎片,映照着两张惊魂未定却心思各异的脸。
圆姐那句道歉,非但未令婉仪释然,反似揭开了更沉重的盖子,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与腐朽。
她的视线死死盯着圆姐眼中那尚未散尽的惊骇,与对老祖宗刻骨的恐惧,心头突地一沉。不行!圆姐这副样子,这满腔的悲愤和刚刚燃起的同盟错觉,太过危险!这火星一旦燎原,足以将她们所有人烧成灰烬!必须立刻、毫不犹豫地掐灭这刚冒头的火星!
婉仪紧绷的肩线没有丝毫松懈,甚至更显僵硬。她闭目一瞬,再睁眼时,那丝因被理解而生的微光,已被更深沉的忧虑与急切的劝阻吞噬。
“安雨,”婉仪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分凝实的冷静,“过去种种,你我心知肚明,便该明白其中水深千尺,绝非你我所能涉足!”
圆姐一怔,眼中那点因愤怒和不甘才刚凝聚的一丝斗志,瞬间被这当头浇下的言语,浇得只剩迷茫与寒意。她困惑道:“姐姐此言何意?我们方才……”
“方才我告诉你那些,是迫不得已,是不愿你我再因误解而生嫌隙,更不愿见你因不知深浅而莽撞行事,白白送了性命!”婉仪打断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促与严厉,“你以为知道了真相,便能讨回公道?救桑宁于水火?安雨,你太天真!这深宫里的公道,从来只握在上位者的手里!”
婉仪猛地倾身向前,带起一股冷风,目光死死锁住圆姐的眼睛,字字如重锤砸落,砸在圆姐摇摇欲坠的心防上:“那是老祖宗!是执掌生杀予夺的神佛!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动手指就能让张院首改口,让王嬷嬷暴毙,让所有线索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让桑宁的病顺理成章地再也醒不过来!”
圆姐脸色惨白如冬日新雪,婉仪描绘的恐怖图景让她不寒而栗,但心底那点倔强的不甘仍在死灰中微弱地挣扎:“难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桑宁……”
“查?”婉仪发出一声嗤笑,带着无尽的悲凉,“拿什么查?去太医院问那些可能知情的人?安雨,你信不信,你前脚刚踏进太医院的门槛,稍露口风,后脚那些人便会意外身亡,或者被调得无影无踪!至于证据?那银吊子、药渣都在慈宁宫!那就是老祖宗手中的刀,她随时可轻描淡写地毁之,付之一炬,或令其调转锋芒,指向你我,指向叶赫那拉家、钮钴禄家……还有你李家!”
看着圆姐眼中最后的光亮彻底被绝望扑灭,婉仪才缓下语气,带着近乎哀求的沉重:“安雨,听姐姐一句劝。就当是为了活着的人。桑宁的病,我们竭尽全力,延医问药,寻遍名方,盼她吉人天相,得上天垂怜。但讨要说法,去撞那铜墙铁壁?那是自寻死路!非但救不了她,反会如同在她病榻前推了一把,催她速亡,更将你我阖族老小妇孺,拖入……万劫不复!”
婉仪几乎是痉挛般地用力攥紧圆姐那双冰凉僵硬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恐惧和决心刻进对方的骨血里,指尖深陷,传递着刻骨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决绝:“活着!安雨,此刻唯有活着!像野草一样,在石缝里也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可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天。或者,至少能保全自身,让桑宁也能少受些折磨。”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字字滴着残忍而卑劣的清醒。
圆姐只觉浑身血液寸寸成冰。婉仪的话,如无数冰针,刺破她虚妄的希望,将血淋淋的绝境赤裸摊开。反抗?复仇?那点微弱的念头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在太皇太后那遮天的权柄下,她们渺如蝼蚁,挣扎徒引碾轧。
保护家人?是的,婉仪提醒了她,她身后还有李家,还有那些依靠她的血脉至亲……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重的悲凉瞬间淹没了她。
望着婉仪眼中那份乞求般的清醒与沉重的自保之意,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自己同样卑怯的灵魂。她终于彻悟,婉仪撕心裂肺般揭开真相,不是为了反抗,而是为了让她认命,让她恐惧,让她像自己一样,在这金丝牢笼里,选择噤声,选择低头,选择沉默地苟活。
亭中死寂,唯余寒风呜咽。那盏兔子灯的光,此刻显得如此微弱和讽刺,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将这份绝望映衬得讽刺而荒谬至极。
圆姐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两人交握又即将分离的手上。她一点点抽回自己僵硬的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心死的疲惫。她没有再看婉仪,目光空洞地投向永和宫的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这夜里的寒冰: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
她扶着冰冷的石桌边缘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单薄的身影在呜咽的风中孤零零地摇晃欲坠,宽大的旗装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周身弥漫着被彻底压垮后再无生气的死寂,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夜深了,姐姐也请回吧。桑宁那里……我会守着,直到最后……不,直到她好起来!”
说完,她不再看婉仪一眼,只将寒气浸透的衣襟紧紧一拢,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一步一步,踉跄而决绝地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那单薄的背影在夜色中只挣扎了片刻,转瞬便被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彻底吞噬。
婉仪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独坐亭中,四周的寒意仿佛瞬间浓重了数倍。手中那盏兔子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复杂难辨的神情。有卸下重负的微松,有对圆姐反应的担忧,有对桑宁结局的黯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又卑鄙的……庆幸。
圆姐的明白,意味着她暂时阻止了一场可能焚毁所有人的大火。她垂眸凝视掌心那点微光,仿佛攥着自己与家族那岌岌可危的生路。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也提起灯,转身没入黑暗。
风声依旧,铜铃呜咽,深宫的夜晚,只剩下死寂的妥协和无言的压抑,沉沉压向每一寸雕梁画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