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嘶喊、所有的疯狂,都因为这猝不及防的一记耳光而戛然而止。她僵在原地,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只剩下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呆呆地望着圆姐。
圆姐打完就后悔了,巨大的痛楚攫住了她。她看着桑宁脸上清晰的指痕和那茫然的眼神,心如刀绞。
她不是要打她,她是怕她真的打死自己!
“桑宁……宁儿……”圆姐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更深的恐惧,她不再禁锢,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僵硬的桑宁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嘶哑地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带着泣血的哀求:
“不是你的错!不是!是姐姐的错!是姐姐没能护住表姐!是姐姐没能早点告诉你!是姐姐没用!你要打要骂都冲姐姐来!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别伤害自己……表姐在天上看着……她会心疼死的……她会心疼死的啊宁儿!”
滚烫的泪水汹涌地落在桑宁的颈窝和发间。圆姐的怀抱如此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力量,也带着一种同坠深渊的悲恸。
桑宁的身体在圆姐怀中依旧僵硬如石,没有任何反应。那记耳光似乎打散了她最后一点疯狂的气力,也打散了她最后一点支撑的意识。她只是呆呆地睁着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声“不在了”彻底飘走,只留下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自责,如同最沉重的铅块,将她整个人压垮碾碎,坠入一片无声无光、冰冷死寂的黑暗深渊。
“呃……啊……”一声微弱呜咽从桑宁喉间挤出,像濒死小兽的最后悲鸣。随即,她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彻底瘫倒在圆姐怀里,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竟已是昏死过去!
“宁儿——!!”圆姐魂飞魄散,凄厉的哭喊划破了永和宫死寂的晨光。她颤抖着手指去探桑宁的鼻息,那微弱的气息让她几乎窒息。“绯云!快!快传太医!!”她朝着门外嘶声哭喊,声音里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绯云和春桃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见榻上昏迷的桑宁与泪痕绝望的圆姐,两人都吓得面无人色。
“主子!”绯云扑到榻边,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去太医院!请当值的太医速来!快啊!”圆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紧紧抱着桑宁冰凉的身体,仿佛抱着世间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微光,泪水如决堤般滚落,滴在桑宁毫无生气的脸上,“宁儿……宁儿你醒醒……别吓姐姐……求求你……别丢下姐姐……” 那破碎的哀求,如同濒临枯井边缘的最后一丝水汽,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哀恸。
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绯云拽进了暖阁。当值的刘太医年过半百,气喘吁吁,一见榻上桑宁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模样,又瞥见抱着她,形容狼狈泪痕未干的圆姐,心头便是一沉,暗道不妙。
“微臣叩见……”刘太医话未说完,便被圆姐嘶哑急切的哭音打断:“快!刘太医!快看看格格!她……她方才急痛攻心,昏死过去了!”
刘太医不敢耽搁,也顾不得虚礼,立刻跪在脚踏上,凝神诊脉。指下肌肤冰凉,脉象沉细微弱,乱如走珠,间或又急促弹起,正是心脉大损、气血逆乱、急火攻心之危象!他额上瞬间沁出冷汗,又翻开桑宁眼皮查看,瞳孔虽未散大,却了无神采。
“李格格,”刘太医声音凝重,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钮钴禄格格此乃悲恸过度,急火攻心,直冲心窍,引动旧疾根基!气血紊乱,凶险万分啊!”
圆姐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跟着晕厥过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求太医……求太医施救!无论如何……救她!”
“微臣自当尽力!”刘太医不敢怠慢,立刻打开随身药箱,取出针囊。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捻起数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暖阁内死寂无声,只闻炭盆余烬偶尔的噼啪和银针在烛火下泛起的冷光。
刘太医手法沉稳迅捷,认穴极准。银针依次刺入桑宁头顶百会、前额神庭、双手内关、脚底涌泉等要穴。其中刺入心包经内关穴时,他运针手法尤为特殊,指尖捻转间带着一股柔和的力道,仿佛在小心翼翼地疏导着一股狂暴的洪流。
圆姐死死盯着那微微颤动的针尾,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针落下,都像是在她心上扎了一下。
随着刘太医的运针,时间仿佛凝固。就在圆姐几乎要绝望时,她怀中的桑宁,那冰冷僵硬的身体极其微弱地痉挛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极其细弱、如同从万丈深渊底部挣扎上来的抽气声,自桑宁唇间溢出。
“呃……”
刘太医眼神一凝,手下捻针的动作更加专注。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桑宁原本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层死气的灰败似乎褪去了一丝,紧锁的眉头也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虽然依旧双目紧闭,但鼻翼翕动的频率似乎快了些许,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再是方才那种濒临断绝的游丝。
刘太医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额上的汗水已浸湿了鬓角。他小心翼翼地依次起针,动作轻缓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如何?刘太医?”圆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紧紧盯着太医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回李格格,”刘太医起身,躬身回话,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万幸!心窍之闭已开,逆乱之气泄出几分,格格这条命暂时是抢回来了。方才施针,强泄了那股冲心之火气,护住了心脉本源。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格格心脉受损,元气大伤,更兼悲恸入髓,五内俱焚。此番醒来,切切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务必静养,汤药调理需跟上,更要紧的是这心结啊……”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满是无奈。
仿佛是为了印证太医的话,就在刘太医话音落下不久,桑宁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挣扎着,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圆姐的心猛地一缩,屏住了呼吸。
那双眼眸睁开了,却空洞得令人心悸。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惶、愤怒、疯狂,甚至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茫然。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生死劫难,而是灵魂被彻底抽空,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她呆呆地望着头顶承尘上模糊的花纹,眼神没有焦点,对近在咫尺的圆姐,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宁儿……”圆姐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小心翼翼,试探着唤了一声。
桑宁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只有那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圆姐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这比刚才的疯狂嘶喊,更让她害怕。她宁愿桑宁哭出来,喊出来,甚至再打她骂她,也不愿看到她这样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刘太医见状,心中也是暗叹。他知此地不宜久留,更知这位格格的心病绝非药石可医。他躬身低语:“李格格,钮钴禄格格既已转醒,微臣暂且告退。汤药方子微臣这就去开,稍后让药房煎好送来。切记,万勿让格格再动心火,静养为要!”
圆姐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桑宁空洞的脸上,只麻木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有劳刘太医……春桃,送太医出去。”
刘太医再次深揖一礼,提起药箱,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暖阁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死寂,严严实实地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