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桑宁的至诚真的感动了上苍,又或许是太医们竭尽全力之下,马佳氏终究是撑过了一劫。在煎熬了整整一夜后,次日黎明,咸福宫终于传出了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一位小皇子,虽不足月,体弱了些,但终究是平安降生了。与此同时,长生阿哥的高热也奇迹般地退了下去,病情趋于稳定。
双重的“平安”消息传来,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阴云仿佛瞬间被驱散。玄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当即厚赏太医和咸福宫上下。
喜悦之余,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昨夜在永和宫佛堂外听到的那番话。那个愿意折寿二十年换取皇嗣平安的女子……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赤诚……
他踱步至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报喜,并屏退了左右,将昨夜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祖母。
太皇太后听完,捻着佛珠的手停顿了许久,浑浊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审视,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皇帝,”她缓缓开口,“哀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后宫之中,真心假意,有时连自己都未必分得清。但昨夜桑宁那孩子的话,若非至纯至性之人,断然说不出这般决绝之语。折损寿元……这是拿自己的命格在赌啊。”
她抬眼看向玄烨:“先前那些流言,说她克亲。可她如今,却愿意用自己的福寿去换取别人的孩子平安。皇帝,你说,这究竟是谁克谁?又是谁在造福?”
玄烨身躯微微一震。太皇太后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将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击得粉碎。
是啊,一个真正“不祥”的人,怎会有如此悲悯无私的心肠?这非但不是“克亲”,反而是以自身福报,泽被皇嗣的“旺运”之兆!
“皇玛嬷说的是。”玄烨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孙儿先前被流言所惑,心存疑虑。桑宁……她担得起。”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是钮祜禄氏担得起,那便不要再拖了。钮祜禄家需要这份荣耀,后宫也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来安定人心。那些魑魅魍魉的伎俩,也该到此为止了。”
有了太皇太后这番话,玄烨再无犹豫。
数日后,一道明发上谕震动前朝后宫:皇上感念钮祜禄家嫡长女桑宁,性情温良,淑德性成,更于皇嗣危难之际,虔心祈福,感天动地,实乃大清之福。着钦天监择选吉日,正式举行册封大典,立为皇后!
与此同时,那些曾经暗地里流传的关于桑宁“命格不祥”的流言,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
玄烨和太皇太后联手施压,纳兰明珠一党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甚至有几个跳得最欢的御史,因别的小错被申饬罚俸,敲山震虎之意明显。
而后宫中,随着这道旨意,所有对桑宁的质疑和暗中排挤,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恭敬谄媚的面孔。
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很快呈上——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大吉,利婚嫁,宜册封。
旨意传到永和宫时,桑宁正在圆姐的指导下练习走路姿势,闻讯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圆姐微笑着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喜悦,是委屈,更是彻底解脱后的宣泄。
“姐姐……姐姐!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她扑进圆姐怀里,泣不成声。
圆姐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眶也有些湿润,心中百感交集。这一路走来惊心动魄,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她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皇后之位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佟佳仙蕊依旧虎视眈眈,纳兰明珠的仇恨也并未消失,后宫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平静。
但至少此刻,她们赢得了最关键的一役。
然而,紫禁城的风向,总是变幻莫测。就在小皇子满月后不久,本就体弱的长生阿哥,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初春,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夭折了。
丧子之痛,刺穿了咸福宫刚刚回暖的生机。马佳蓁蓁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随子而去。
也就在这当口,那些原本已被压下去的“克亲”流言,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再次悄无声息地漫延开来。这一次,传言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诛心: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连折损寿数都保不住长生阿哥的命,这命格得多硬啊!”
“可不是吗?先前是克父克母,如今连别人的孩子都克死了。她祈福那晚,长生阿哥可是退了热的,怎么她一诚心,孩子反而没了?怕不是这福气太重,小孩子受不住,被冲撞了……”
“她还没正式册封,凤命之重就已经冲克了皇嗣,若真成了皇后,那还了得?”
“立了这样的皇后,怕不是要动摇国本啊……”
这些话语,断断续续,带着阴冷的寒意,也传到了痛失爱子的马佳蓁蓁耳中。
她正沉浸在无尽的悲伤里,起初听到这些议论,只是麻木。但当她独自一人,强撑着病体亲自整理长生的遗物,她颤抖着手,从一个樟木小箱子里拿起长生最喜欢的一件杭绸小褂时,那布料触及指尖的极致温软与细腻,仿佛还残留着孩儿身体的温度和奶香。
这熟悉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她被悲伤麻木的心防。她仿佛又看到长生穿着这件小褂,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可爱模样,泪水瞬间决堤,滴落在柔软的绸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心碎欲裂的时刻,那些关于桑宁“克死”长生的恶毒议论,再次清晰地回响在她耳边。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如同岩浆般猛地从心底喷涌而出!
她的长生,是她怀胎十月,用性命换来的骨血!他的离去,是她与老天爷的孽债,是病魔的无情!那些躲在暗处、用如此诛心之论去污蔑一个曾为她孩儿祈福、甚至不惜折寿的女子,还想将她长生的死也变成攻讦他人的武器……他们何其残忍!何其恶毒!
她抬起泪眼,看着手中那件柔软的小褂和长生阿哥的牌位,一股混杂着感恩悲愤与母性护佑本能的情绪,在她胸中激烈地激荡、冲撞。她失去了一个孩子,更能体会那种锥心之痛,也更能辨别,什么是真正的恶意,什么是被污蔑的善意。
那个失去了孩子的夜晚,是桑宁在佛前为她即将出生的孩儿苦苦祈求!若没有那份至诚,她腹中的小皇子,能否平安降生都未可知!
是桑宁,在她最黑暗的时刻,曾为她和孩子点燃过一盏希望的灯。而她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曾给予她微光的人,被如此污蔑,甚至被与自己孩儿的死牵连在一起?她绝不能允许长生的亡灵,被这些肮脏的算计所利用和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