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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杭州城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年糕的甜香。吴山居的卷帘门难得全开,吴邪正跟门口一副半人高的、墨汁淋漓的春联较劲。左边:“上联:摸金校尉今犹在”,右边:“下联:古董铺子永不倒”。横批还没贴,攥在胖子油乎乎的手里——“概不赊账”。

“天真,你这字儿,胖爷我怎么瞅着跟鸡爪子刨出来的似的?”王胖子蹲在门槛上,抱着个搪瓷盆,里面堆着小山似的瓜子壳,他正试图用瓜子皮在雪地上拼出个“福”字,效果惨烈,像一堆散乱的枯枝。

“闭嘴!这叫艺术!懂不懂!”吴邪踩着小板凳,努力把上联的最后一个角抚平,累得额头冒汗,“小哥!小哥!搭把手啊,这边角翘起来了!”

张起灵无声无息地从吴邪身后冒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他刚才在极其认真地擦拭一个据说是战国时期的青铜豆,那豆子已经被他擦得能当镜子照了。他抬眼看了看那倔强翘起的红纸角,伸出两根奇长的手指,在边缘轻轻一压,再一抹。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顽固的纸角瞬间服服帖帖,平整得如同熨过。

“还得是小哥!”吴邪松了口气,跳下板凳,接过胖子手里那张写着“概不赊账”的横批,刚要往上贴,眼角余光瞥见巷子口涌进来一群人。

打头的是黑瞎子,墨镜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依旧锃亮,一身黑色皮夹克,手里却极其违和地拎着两大串红彤彤、滴着油的鞭炮,像扛着两把加特林。他旁边是解雨臣,一身剪裁完美的烟灰色羊绒大衣,领口露出一线雪白的高领毛衣,头发丝都透着精致,手里却抱着个巨大的、印着财神爷头像的透明塑料箱,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花生、瓜子和……几个孤零零的橘子。他眉头微蹙,仿佛抱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哟!吴老板,生意兴隆啊!”黑瞎子大老远就吆喝起来,声音洪亮得震得旁边屋檐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瞅瞅你这横批,‘概不赊账’?够实在!胖爷,瓜子皮拼的‘福’字儿挺别致啊,抽象派?”

“去你的!”胖子笑骂,把瓜子盆往旁边一放,拍拍手迎上去,“黑爷,花儿爷!哟,这糖不错!给胖爷来一把垫垫!” 手已经极其自然地伸向了解雨臣怀里的财神爷箱子。

解雨臣不动声色地把箱子往旁边挪了半寸,避开了胖子的爪子:“胖子,洗手了吗?这橘子看着还行,拿两个?” 语气温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嫌弃。

“花儿爷还是这么讲究!”胖子讪讪地缩回手,眼疾手快地捞了两个橘子。

他们身后跟着霍秀秀,穿着件火红的羊绒斗篷,衬得小脸雪白,手里拎着几个包装极其精美的纸袋,一看就价值不菲。再后面,就是三个蔫头耷脑、仿佛被吸干了精气的年轻人——黎簇、苏万、杨好。黎簇和苏万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还在微微晃动的泡沫箱,里面隐隐传来“噗噗”的吐气声和水声。杨好则抱着一个巨大的、印着“xx超市”字样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饮料和啤酒瓶,勒得他龇牙咧嘴。

“吴老板!救命!”黎簇看见吴邪,如同见了亲爹,声音都带着哭腔,“秀秀姐非说这鱼必须吃现杀的,最新鲜!菜市场那大爷现从池子里捞的!这祖宗一路都在蹦跶!水溅我一身!”

泡沫箱适时地“咚”一声闷响,盖子都顶起来一条缝,几滴水珠飞溅出来。

“活鱼好,活鱼好!有生气!”吴邪赶紧指挥,“快快快,抬后院水槽去!胖子,别傻乐了,去帮把手!”

胖子刚剥开橘子塞了一瓣进嘴,闻言含糊地应着,上去接过杨好手里的塑料袋,那分量让他也“嚯”了一声:“小兔崽子们,这是把超市搬空了?准备在吴山居开小卖部?”

“胖爷,这可是战略物资!”杨好揉着发红的胳膊,“花儿爷说了,今晚要守岁!没饮料怎么行!”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进吴山居,瞬间把原本还算宽敞的铺面塞得满满当当。吴邪刚把解雨臣带来的财神爷糖果箱安置在柜台上,霍秀秀带来的高档礼盒堆在角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口光线又是一暗。

这回走进来的,气场截然不同。

张海客打头,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仿佛刚从张家祠堂壁画上抠下来的严肃表情,穿着件深灰色的立领外套。他旁边是张海杏,扎着利落的马尾,一身劲装,外面套了件短款红色羽绒服,算是勉强沾了点年味,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屋内,像在评估敌情。后面跟着张九日(千军),沉默得像块石头,手里拎着……两盒包装极其古朴、印着看不懂篆体字的点心?张海楼脸上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手里居然也拎着串鞭炮,跟黑瞎子的遥相呼应。最后进来的是张海欢。

他今天穿了件质地很好的深蓝色毛衣,外面是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安静地站在门边阴影里,仿佛自带一个疏离的气场圈。目光扫过屋内喧闹的人群,最终落在吴邪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的线条甚至有些冷硬,但不知为何,吴邪总觉得他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这地方居然能塞下这么多人?”的茫然。

“海客兄!海杏妹子!稀客稀客!”吴邪赶紧迎上去,心里直打鼓,这群祖宗怎么也来了?“快请进,地方小,随便坐,随便坐!” 他环顾四周,发现唯一空着的就是胖子刚才坐的门槛,以及张起灵擦古董的那张椅子。

张海客环视一圈,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眼前的“混乱”不太适应。他目光落在张起灵身上,瞬间变得恭敬而专注:“族长。”

张起灵正拿起一个青铜爵,闻言只是抬眼,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掠过张海客,在最后面的张海欢身上停顿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爵,仿佛上面有拯救世界的密码。他旁边柜台上,那个刚擦好的战国青铜豆,映出满屋子晃动的人影。

张海杏则直接多了,她几步走到解雨臣带来的财神爷糖果箱前,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点评:“吴邪,你这地方风水不错,就是挤了点。这糖盒子谁买的?财神爷印得跟年画娃娃似的,俗气。” 瓜子皮精准地吐进了胖子之前用来堆壳的搪瓷盆里。

解雨臣嘴角抽了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大衣挂到了离人群最远的衣帽架上,仿佛怕沾染上“俗气”。

张九日默默地把那两盒古朴的点心放在了唯一还算干净的红木茶几上,动作僵硬得像在放置炸药。张海楼自来熟地凑到黑瞎子旁边,晃了晃手里的鞭炮:“黑爷,您这挂鞭气势足啊!待会儿比比谁的响?”

黑瞎子嘿嘿一笑:“成啊!小张同志有眼光!胖爷,有打火机没?”

“有有有!”胖子从裤兜里摸出个印着泳装美女的一次性打火机,“黑爷您请!”

吴邪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一把拉过正试图把活鱼倒进水槽的黎簇和苏万:“鱼先放放!黎簇,苏万,杨好!你们仨,去!把后院库房那张折叠大圆桌给我扛出来!还有凳子!有多少搬多少!”

三个小苦力哀嚎一声,认命地放下泡沫箱(里面的鱼又“咚”地撞了一下),灰溜溜地奔向后院。

“小哥!”吴邪又看向张起灵,“帮帮忙,把柜台后面那几箱啤酒饮料挪到边上?腾点地方出来放桌子?”

张起灵放下青铜爵,默默起身,一手轻松提起一个沉甸甸的啤酒箱,像拎着两袋棉花,稳稳地码放到墙角。动作干净利落,引得张海客等人又是一阵无声的注目礼,眼神里充满了对族长神力的敬畏。

张海欢依旧靠在门边的阴影里,看着张起灵搬箱子,看着黎簇他们吭哧吭哧地把一张巨大的、蒙着灰尘的折叠圆桌从后院抬进来,看着胖子咋咋呼呼地指挥摆位,看着霍秀秀皱着眉用湿纸巾擦拭油腻腻的凳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意识地,左手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摩挲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当杨好不小心踢翻了一个空饮料瓶,瓶子“哐啷啷”滚到他脚边时,他垂眼看了看,脚尖极其轻微地将瓶子拨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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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叠大圆桌在吴山居中央支棱起来,瞬间成了风暴眼。各色人等被强行按在塑料凳上,围坐一圈,场面诡异又和谐。

厨房是主战场。胖子自封主厨,腰上系着条印着“厨神”二字的可笑围裙,指挥若定,唾沫横飞:

“小苏!鱼鳞刮干净没?腮!腮抠了!看着点别蹦跶出来!”

“好仔!那五花肉切厚片!不是让你雕花!厚点!再厚点!”

“黎簇!火!火候!让你看着锅不是让你看手机!糊了糊了!哎哟我的红烧肉!”

黎簇被油烟熏得眼泪汪汪,手忙脚乱地挥舞着锅铲,锅里那坨黑乎乎的东西勉强能看出肉的原型。苏万跟那条生命力顽强的鱼搏斗,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杨好则跟一块冻得梆硬的五花肉较劲,菜刀砍在肉和案板上,发出“哐哐”的闷响,案板都跟着颤抖。

“胖爷,您这指挥千军万马的架势,当年在炊事班练过?”黑瞎子倚在厨房门框上嗑瓜子,瓜子皮精准地越过黎簇的脑袋,飞进角落的垃圾桶。

“那是!”胖子颠着勺,锅里的青菜翻飞,“想当年胖爷我一把炒勺走天下……哎哟黎簇!油!油温太高了!要炸厨房啊!”

“砰!” 一团裹着热油的肉片从黎簇锅里蹦出来,险险擦过胖子的“厨神”围裙,掉在地上。

“我的红烧肉!”胖子惨叫一声,痛心疾首。

“放着。”一个平静的声音插进来。众人回头,只见张九日不知何时站在了案板前。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杨好手里那把饱受摧残的菜刀,又拿起那块被砍得坑坑洼洼的冻肉。他站姿挺拔,手腕沉稳,下刀精准而迅捷,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效率。刀刃切入冻结的脂肪和肌肉,发出“嚓嚓”的轻响,如同裁纸。厚薄均匀、大小一致的肉片如同被机器切割般,迅速在案板上堆叠起来。案板在他手下纹丝不动,刚才杨好砍出的震动仿佛从未发生过。

杨好看得目瞪口呆,黎簇和苏万也忘了手里的活,连胖子都忘了骂人。厨房里只剩下那规律、冷冽的“嚓嚓”声。

“高手在民间啊!”黑瞎子吹了声口哨,“九日兄弟这刀工,切冻肉跟切豆腐似的!胖爷,学着点!”

张九日切完最后一片肉,放下刀,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默默退回到厨房角落的阴影里。案板上,肉片码放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得!有九日兄弟这神技,胖爷我如虎添翼!”胖子眉开眼笑,重新抖擞精神,“小崽子们,学着点!别傻愣着!黎簇!重新起锅烧油!苏万!鱼!鱼好了没?”

张海欢靠在厨房对面的柜台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水,慢慢地喝着。他看着张九日切肉,看着胖子咋呼,看着三个小辈在油烟气里挣扎,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当黎簇又一次差点把锅打翻时,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客厅的“战场”同样激烈。

解雨臣和霍秀秀占据了桌子相对干净的一角。解雨臣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茶壶和两个白瓷杯,正在慢条斯理地泡功夫茶,动作优雅得像在表演。袅袅茶香与厨房的油烟味格格不入。

“花儿爷,您这讲究劲儿,在这儿喝功夫茶?”张海楼凑过去,拿起一个空杯子闻了闻,“好茶!给兄弟也来一杯解解腻?”

解雨臣眼皮都没抬,用茶夹夹起一杯茶放到霍秀秀面前,才淡淡道:“杯子没了。” 他带来的茶具确实只有两套。

张海楼也不恼,笑嘻嘻地自己去找了个印着“吴山居”logo的马克杯,自来熟地拿起解雨臣放在旁边的茶叶罐子:“没事儿,我自己来!这罐子看着就不便宜,谢了啊花儿爷!” 说着就抓了一大把茶叶塞进马克杯。

解雨臣看着自己那罐价比黄金的顶级金骏眉被粗暴对待,额角青筋跳了跳,强行忍住了把茶夹戳过去的冲动。霍秀秀抿着嘴偷笑。

另一边,张海杏正拉着张起灵“聊天”。

“族长,您说现在本家那几个老家伙,是不是闲得慌?前阵子非说南边发现个什么‘凤凰胆’的线索,闹哄哄要派人去。那地方我去过,鸟不拉屎,除了蚊子就是毒瘴,屁都没有!”张海杏嗑着瓜子,声音清脆,“我看他们就是憋的!成天在祠堂里发霉,没事找事!您说是不是?”她期待地看着张起灵。

张起灵端坐在塑料凳上,背脊挺直,手里捏着一个橘子,正极其专注地、慢条斯理地剥着橘络,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工作。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对于张海杏连珠炮似的吐槽,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一瓣剥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橘子瓣放入口中。

张海杏等了半天,只等来族长安静的咀嚼。她撇撇嘴,转向旁边的张海客:“哥!你说!是不是闲的!”

张海客正襟危坐,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极其严肃的问题。他面前放着一杯白开水。听到妹妹的话,他沉吟片刻,极其严肃地开口:“长老会的决策,自有其深意。‘凤凰胆’乃上古神物,记载虽少,但不可掉以轻心。派系之争固不可取,但必要的探索……”

“得得得!”张海杏翻了个白眼,一把瓜子皮扔进盆里,“又是这套!深意深意,深意就是吃饱了撑的!我看那帮老骨头就是看不得我们海外支脉清闲!非得折腾点事出来显摆他们存在感!海欢,你说是不是?”她突然把话题抛向角落里的张海欢。

张海欢正低头看着自己杯中晃荡的水面,闻言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张海杏和张海客,淡淡开口:“或许,他们只是害怕被遗忘。” 声音不高,带着点清冷的质感,却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油。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瞬。嗑瓜子的、泡茶的、试图偷好茶叶的,动作都顿住了。连厨房里胖子的吆喝和锅铲声似乎都小了点。

张海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向张海欢的目光复杂。张海杏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力拍了下桌子:“精辟!太精辟了!海欢哥!一针见血啊!可不就是怕被遗忘嘛!老家伙们刷存在感呢!哈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

张海欢说完,又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继续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水杯。只有离他最近的张起灵,剥橘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咳咳,”吴邪赶紧打圆场,试图活跃气氛,“那个……都饿了吧?胖子!胖子!菜好了没?上菜了上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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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终于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端上了桌。巨大的圆桌被各色盘子碗碟挤得满满当当,视觉效果极其震撼。

胖子的大作占据c位:一盘油光发亮、颤颤巍巍的红烧肉,虽然有几块边缘带着可疑的焦黑;一条死不瞑目的清蒸鱼,鱼眼瞪着天花板,身上铺着厚厚一层葱姜丝,像盖了床被子;一大盆内容丰富的乱炖,土豆、白菜、粉条、几片肉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炒青菜,算是桌上的小清新。

张九日的刀工再次发挥了决定性作用——那盘切得薄如蝉翼、码放整齐的蒜泥白肉,在一众“狂野派”菜肴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精致,赢得了解雨臣一个难得的赞许眼神。

“来来来!开动开动!”胖子豪气干云地举起倒满啤酒的大碗,“辞旧迎新!感谢各位兄弟姐妹捧场!干了!”

“干!”黑瞎子和张海楼积极响应,碗沿碰得咣当响。黎簇、苏万、杨好也赶紧举起饮料杯。解雨臣优雅地举起了他的小茶杯。霍秀秀端起一杯红酒。张海客犹豫了一下,端起了他的白开水。张海杏拿起啤酒瓶对嘴吹了一口。张起灵……默默拿起筷子,精准地夹向那盘蒜泥白肉。

吴邪刚端起碗,眼疾手快地挡住了黎簇伸向最后一块红烧肉的筷子:“小兔崽子!那块是我的!胖子特意给我留的带皮肥的!”

“吴老板!您不能这样!尊老爱幼!”黎簇哀嚎。

“老子还没老!”吴邪护住肉。

“爱幼!爱幼啊!”苏万在旁边帮腔。

“滚蛋!”胖子笑骂着,一筷子敲在黎簇手背上,“没规矩!想吃自己夹别的!”

饭桌上顿时筷子翻飞,笑语喧哗。胖子唾沫横飞地讲着当年在巴乃的“光辉岁月”,如何用半块压缩饼干从老乡手里换了一只老母鸡。黑瞎子和张海楼一唱一和地拆台,说他分明是用半瓶二锅头灌醉了人家才得手的。张海杏听得哈哈大笑,拍着桌子说胖子蔫坏。黎簇和苏万为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炸藕盒差点打起来,被杨好一手一个按住。霍秀秀优雅地小口吃着青菜,偶尔跟解雨臣低声交谈两句。张海客依旧坐得笔直,小口吃着饭,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胖子故事里的战术漏洞。张九日沉默地进食,动作标准得像在完成训练任务。张起灵吃得专注而安静,速度却不慢,面前很快堆起一小撮干净的鱼刺和骨头。

张海欢坐在稍偏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小碗米饭,几筷子青菜,还有一小块张九日切的白肉。他吃得慢而安静,几乎不参与周围的喧闹。只有当胖子讲到某个极其离谱的桥段(比如声称自己用洛阳铲在雪地里挖出了温泉眼)时,他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张起灵面前那堆鱼刺,或者张海杏笑得张扬的脸,眼神平静,看不出情绪。

酒过三巡(饮料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胖子喝得脸红脖子粗,开始大着舌头回忆更久远的“糗事”。

“……你们是不知道!当年在七星鲁王宫,胖爷我!那叫一个威风!金丝楠木棺!知道吧?胖爷我一铲子下去……”胖子唾沫横飞。

“得了吧胖爷!”黑瞎子毫不留情地打断,墨镜后的眼睛闪烁着促狭的光,“威风?我怎么记得某人差点被那棺材里的青眼狐尸吓得尿裤子?抱着天真的大腿喊妈妈?”

“噗——!”霍秀秀一口红酒差点喷出来,赶紧捂嘴。

“噗哈哈哈!”张海杏拍桌狂笑。

连解雨臣都忍不住用手抵着唇,肩膀微颤。

黎簇、苏万、杨好更是笑得东倒西歪。

张海客眉头拧成了疙瘩,似乎觉得“尿裤子”这种词汇严重污染了年夜饭的圣洁氛围。

张九日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张起灵安静地又夹了一筷子青菜。

“放屁!黑瞎子你丫造谣!”胖子急眼了,跳起来,“胖爷我那是战术性示弱!吸引火力!懂不懂?是吧天真?小哥?你们给胖爷作证!”

吴邪憋着笑,脸都红了:“咳咳……那个……胖子当时确实……嗯……情绪比较激动。”

张起灵慢条斯理地咽下青菜,抬眼,极其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抱着。”

“哈哈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几乎掀翻了吴山居的屋顶。胖子瞬间成了大红脸,指着张起灵:“小哥!你!你不厚道啊!你怎么也……哎哟我的光辉形象啊!”

张海欢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他看着胖子跳脚,看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张起灵那平静无波却精准补刀的脸……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像细小的气泡,悄悄地从心底深处某个冰冷的角落浮了上来。他端起水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窗玻璃上,映出屋内暖黄灯光下晃动的人影,还有他自己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似乎松动了一瞬的脸。

“好了好了,胖子,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吴邪忍着笑打圆场,试图把话题从胖子的裤子上挪开,“来,吃菜吃菜!尝尝苏万和黎簇合力贡献的‘酱爆’……呃……某种块状物?”他指着盘子里几块黑乎乎、形状可疑的东西。

黎簇立刻转移目标邀功:“吴老板!这是我独家秘制的酱爆鸡丁!虽然卖相……咳,稍微艺术了点,但味道绝对……”

话没说完,坐在他旁边的杨好已经夹起一块塞进嘴里。下一秒,杨好的表情凝固了,眼睛瞪得溜圆,脸迅速由白转红再转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猛地抓起旁边的饮料杯灌了一大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齐飞。

“水……水……齁……齁死我了!”杨好指着那盘“酱爆鸡丁”,话都说不利索。

“啊?”黎簇不信邪,自己也夹了一块,刚嚼了一下,整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呸呸呸!盐罐子掉进去了吧苏万!”

苏万一脸无辜加茫然:“我……我就放了两勺啊……按菜谱来的……”

“两勺?!”胖子凑过来,用手指蘸了点盘子里的酱汁舔了舔,瞬间五官移位,“我的亲娘哎!小兔崽子!那是汤勺!不是调料勺!你用的是盛汤的大勺子吧!”

众人看着那盘“盐焗鸡丁”和两个涕泪横流的小苦力,又是一阵爆笑。连一直绷着脸的张海客,嘴角都抽搐了几下,强行忍住了。解雨臣默默把那盘菜推到了桌子最边缘。

“失误!纯属失误!”黎簇抹着被齁出来的眼泪,还不忘嘴硬,“这说明我舍得下料!实在!”

“实在过头了兄弟!”杨好灌下第三杯饮料,总算缓过气,心有余悸地看着那盘菜,“这玩意儿,给粽子吃都能把人家齁活了!”

“哈哈哈!我看行!下次下墓带上,当秘密武器!”黑瞎子起哄。

张海欢看着那盘被众人嫌弃的“盐焗鸡丁”,又看了看黎簇和杨好狼狈又强撑的样子,还有周围肆无忌惮的笑声。他放在膝上的左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虎口——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是很多年前训练时留下的。喧闹声浪包裹着他,厨房残留的油烟味、饭菜的热气、啤酒的麦芽香、还有解雨臣那边飘来的清冽茶香,混合成一种复杂而浓烈的“人”的气息。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在一片哄笑声中,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声地,从鼻腔里呼出了一丝气。那气息太轻,太短促,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无人察觉。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一个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近乎于“笑”的冲动。

“行了行了,黑暗料理界新星们,”吴邪笑着把饮料瓶推到黎簇他们面前,“赶紧漱漱口,压压惊。重头戏来了啊!” 他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拎出几个厚厚的红包,瞬间吸引了所有小辈的目光。

“吴老板万岁!”黎簇、苏万、杨好眼睛都亮了,刚才的齁咸惨剧瞬间抛到脑后。

“都有份都有份!”吴邪笑眯眯地开始发红包,“黎簇,你的!苏万,拿着!杨好,别抢!人人有份!” 厚实的红包塞进三个小辈手里,换来一阵欢呼。

接着,吴邪走向张海杏、张海楼:“海杏妹子,海楼兄弟,大过年的,图个吉利!” 两个印着金色“福”字的红包递了过去。

张海杏大大方方地接过,捏了捏厚度,挑眉一笑:“谢了,吴老板!够意思!” 张海楼也笑嘻嘻地收下:“谢吴老板!新年发财!”

轮到张九日时,这位冷面酷哥明显愣了一下,看着递到面前的红包,又看看吴邪,再看看张海客,似乎有些无措。张海客微微颔首。张九日这才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红包,还微微欠了欠身:“谢…吴老板。” 声音依旧硬邦邦的。

张海客也收到了吴邪的红包,他表情严肃地接过,认真地说:“吴先生客气了,破费了。” 仿佛在交接重要文件。

最后,吴邪拿着最后一个红包,走到了张海欢面前。张海欢一直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当吴邪停在他面前时,他抬起眼。

“海欢兄,”吴邪把红包递过去,笑容真诚,“新年快乐。一点心意,讨个彩头。”

张海欢的目光落在那个印着招财进宝娃娃的红包上,停顿了两秒。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他伸出手,动作不算快,但很稳,接过了那个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红包。

“多谢。”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清冷,但似乎少了点平日的疏离感。

他拿着红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收起或捏着玩,只是安静地握在手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红包光滑的表面。就在众人以为红包环节结束时,张海欢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放下红包,伸手探入自己黑色大衣的内袋。再拿出来时,他摊开的手掌上,躺着几个小小的、用暗红色丝线系着的……东西。

那不是红包。

那是几个极其小巧、形状不规则的……青铜碎片?碎片表面覆盖着斑驳的绿锈,隐约可见扭曲的蛇形纹路。每一个碎片都被仔细地用红绳系好,打着一个简单却牢固的结。

他走到黎簇、苏万、杨好面前,在三个小辈茫然又有点惊悚的目光注视下,将三枚系着红绳的青铜碎片分别放到了他们面前油腻腻的桌面上。

“压祟。”张海欢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

黎簇盯着眼前那块带着诡异绿锈、散发着阴森古意的“压岁钱”,嘴角抽搐:“欢……欢哥?这……这是?”

“西周矿洞,”张海欢的目光扫过那碎片上的蛇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蛇纹青铜器残片。辟邪。”

“嘶——” 苏万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碎片,仿佛看到了无数条毒蛇在上面扭动。

杨好则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触手冰凉坚硬,一股寒气似乎顺着指尖往上爬。

“嚯!大手笔啊海欢兄弟!”黑瞎子凑过来,墨镜都快滑下来了,“西周货?这压祟压得够硬核!比吴老板的红包有分量多了!”

解雨臣也投来探究的目光,显然认出了那纹饰的不凡。霍秀秀掩着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惊奇。张海杏直接拿起黎簇面前那块碎片,对着灯光看了看:“哟!还真是矿洞那鬼地方的东西!海欢哥,你这压岁钱……够别致啊!辟邪效果肯定杠杠的!”

张海客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觉得用古墓里的东西当压岁钱送人,实在有失体统。张九日则盯着那碎片,眼神锐利,像是在评估其作为武器的可能性。

张起灵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几枚小小的青铜碎片上,他看了几秒,又抬眼看了看张海欢,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

黎簇、苏万、杨好三人看着桌上那“硬核压岁钱”,面面相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表情精彩纷呈。

张海欢似乎没在意他们的反应,送完“压祟钱”,便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那个印着招财娃娃的红包,安静地握在手里。窗外的夜空,不知何时炸开了第一朵璀璨的烟花,“砰”的一声巨响,五彩斑斓的光瞬间照亮了窗棂,也短暂地映亮了张海欢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在那绚烂的光影明灭中,吴邪似乎捕捉到,他握着红包的手指,非常、非常轻微地收紧了一下。烟花的光芒在他深色的瞳孔里一闪而过,像投入深潭的星火,转瞬即逝,却留下了一道极淡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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