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断碑上,胸口那道被玄冥寒毒啃噬出的裂纹正火辣辣地疼。
药婆子的阳井水雾隔着三丈外飘过来,带着股淡淡的艾草香,每一丝暖意渗进皮肉都像在抽丝剥茧——她总说这法子能缓我经脉崩裂的痛,可此刻我分明听见骨缝里“咔”的轻响,比雪粒打在碑上还清晰。
周芷若就跪在我斜前方的雪地里。
她外袍已经裹在赵敏身上,素白衣襟沾着我咳的血,此刻正捏着根断成两截的银针,针尖反复戳向自己左腕。
我看得见她虎口还泛着红,是方才握剑震的,指节却白得像冰棱,每戳下三分又猛地收回去,雪地上落了七八个细如蚊足的针孔,全是她自己扎的。
“周姑娘。”我哑着嗓子喊她。
她肩头一颤,银针“叮”地掉在雪上,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没化的泪,“你罚自己做什么?”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却突然伸手按住我胸口。
隔着几层单衣,她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刺偏了。”她声音发颤,“方才那剑要是再深半寸……”
“那我现在就没法跟你说话了。”我扯了扯嘴角,却尝到更浓的腥甜。
远处传来断弦师太拨动残弦的声音,像冰棱坠进古井,“听,师太弹《归心调》了。”
盲眼琴僧跪在碎琴前,枯瘦的手指正抚过那截崩断的琴弦。
她本是少林弃徒,三十年前因琴音惑众被逐,此刻却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命门,琴弦在她指间震颤,调子清苦里裹着丝甜,像极了我在现代送外卖时,听见顾客说“辛苦了”的尾音。
峨眉弟子里最先有动静的是小竹。
那丫头上个月还拿剑指着我要取掌门首座,此刻却缓缓蹲下身,把剑插在雪地里,剑柄上的流苏垂下来,扫过她发间那朵枯萎的珠花。
接着是三师姐,她攥着剑的手松了又紧,最后突然把剑往地上一扔,捂着脸哭出了声。
十七柄剑插在雪地里,像十七株突然冒出来的白梅。
“这曲子……”断弦师太的盲眼转向我,嘴角竟带了丝笑,“能引出人心最深处的执念。小竹想她娘,三师姐念着被灭门时护她的哑叔……你看,人心哪有那么多刀光剑影?”
我正要应她,雪地里突然传来“扑”的一声。
雪篆生那老刻碑匠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斩情碑”前,冻裂的手背全是血口子,正用指甲刮着碑上那个“伪”字。
他失了五感,全凭记忆摸碑,刻刀在他掌心转得飞快,“张教主说人人可习九阳遗脉……”他喉咙里像塞了团碎冰,“那我也能刻下‘真’字吗?”
不等我回答,他突然把刻刀倒转,刀尖扎进自己小臂。
血珠子渗出来时,他笑得像个孩子,蘸着血在“伪”字旁重重划了道。
第一刀落下时,我听见头顶雷声轻滚——不是炸雷,倒像有人在云里敲了面破锣。
第二刀下去,断弦师太的琴音陡然转急,琴弦震颤的频率和我心灯余韵撞到一起,我胸口的痛突然散了,却在三十六名弟子手掌心烧起来。
“痛……原来痛也能被看见。”三师姐捂着手心惊呼。
我瞥见她掌心浮起淡金色的波纹,和我当年在昆仑山岩洞里,九阳神功初成时的纹路一模一样。
小竹的手也在发烫,她盯着掌心的光,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袖子,“教主,这是……”
“是你们自己的。”我按住她手背,九阳真气顺着纹路渗进去,“九阳遗脉不在碑里,不在我身上,在每个肯信的人心里。”
火是在这时候烧起来的。
我摸出怀里那个被雪水浸得发软的保温箱,最后一份外卖评价簿还在里头——那是我穿越前送的最后一单,客户是个独居的老太太,评语写着“小伙子,热汤别凉了,你也喝口”。
我把本子扔进提前堆好的松枝里,火焰腾起的刹那,火光里浮起无数张脸:蹲在巷口吃泡面的外卖员,在医院走廊啃馒头的护工,被地痞抢了钱蹲在桥洞哭的小乞丐……全是我送过餐的人。
“看见他们了吗?”我提高声音,“我张无忌不是什么天生的教主,我是给他们送过热饭的外卖仔!”
林子里传来冷笑。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杨逍,他的青影在雪林里晃了晃,十二旗使的玄铁令跟着亮起幽光。
“他越动人,就越危险。”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必须在他立会之前,清除所有‘污染血脉’。”
话音未落,头顶掠过一阵寒鸦叫声。
我伸手接住那枚俯冲而下的铜哨,金属表面还沾着血,刻着的“鹰啄谷”三个字刺得我眼睛疼——那是快腿帮设在漠北的前哨,上回收到他们的信,还是三年前鞑子骑兵屠村的时候。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明教教主!”我对着火光喊,声音撞碎在雪山上,又重重弹回来。
全场静得能听见雪粒融化的声音,直到周芷若突然拽了拽我衣角,小声道:“你疯了?”
“没疯。”我转向雪山之巅,洗心崖的轮廓在云里若隐若现,“明日午时,我在洗心崖召开‘雪峰会盟’——不是称王,而是废王;不是立规,而是拆规!凡持阳种者,皆可登顶议事!”
雪篆生突然拽住我裤脚,他刻字的手还在滴血,“那我……能带着刻刀去吗?”
“带着琴。”我弯腰把断弦师太的残琴捡起来,轻轻放在他膝上,“带着你心里的真,谁也拦不住。”
风突然小了。
我看见林子里那道青影退了退,最后隐进密雪中,只留下半截被捏扁的清源令,在雪地上泛着冷光。
赵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揪着周芷若的袖子打哈欠,见我看她,歪头笑:“无忌哥哥,我们要搬家吗?”
“搬去洗心崖。”我蹲下来给她系好斗篷带子,“然后……去鹰啄谷。”
她没听懂,只拍着小手笑。
周芷若却突然攥紧我手腕,眼神像淬了火的剑,“鹰啄谷的信……是不是出事了?”
我没说话。
远处传来寒鸦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急。
雪还在下,可我知道,该走的路,已经在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