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风似乎永不停歇,吹动着晾晒的衣物,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城市的光污染让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一片浑浊的暗红色,但东方那片深邃的墨蓝边缘,已开始透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灰白。
路明非依旧靠着冰冷的栏杆,望着楼下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出神。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哪些是还在熬夜加班,哪些是夫妻在吵架,哪些是孩子在哭闹……他好像都能猜出个大概。这就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琐碎,沉闷,缺乏惊喜,甚至带着点刻薄的寒意,但……终究是熟悉的。
“这里……”沈炼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的目光也投向楼下那片光海,“其实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了。”
路明非身体微微一顿,没有反驳,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粗糙的锈迹。
“烂透顶的高中生活,结束了。若有若无的家庭温暖,也就那样。”沈炼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那个求而不得的女孩,也做出了她的选择。留在这里,你还能看到什么?重复叔叔的老路?还是接着当那个谁都能踩一脚的路明非?”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剖开路明非试图用“熟悉”来伪装的不舍,露出底下其实早已清晰的真相——这个城市,这个家,能给他的,真的已经到头了。那些细微的、临别前才流露出的温情,更像是一种补偿,而非常态。
路明非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是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除了这点可笑的“熟悉感”。
“卡塞尔不一样。”沈炼转过头,看向他,夜色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那地方听起来就麻烦一大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事物,估计屁事不少,搞不好会有不少困难等着你。”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未来般的笃定:“但你肯定会过得比在这里精彩一百倍。虽然可能伴随着危险和……呃,更多的倒霉事?但总好过在这里发霉烂掉。”
路明非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精彩?拼命?他实在无法把自己和这些词联系起来。
“怕了?”沈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怕也没用。反正……”他抬手,用拇指随意地指了指自己,“有我跟你一起。”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不是承诺,却比任何承诺都更让人安心。路明非忽然想起昨晚(或许是)醉酒后那句模糊的“最好的兄弟”,脸颊有点发烫,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一点。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路明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片吞噬了父母音讯的、广阔而未知的大洋彼岸。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放着那封泛黄的信。
沈炼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
“至于你爸妈……”沈炼的声音放缓了些,夜风将他的话语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钻入路明非耳中,“既然古德里安教授能带来他们的消息,能送来这封信,就说明他们一直在看着你,只是可能……身不由己。”
他的目光也投向远方即将破晓的天际线,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笃定:“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一家……肯定会团聚的。我保证。”
路明非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炼。黑暗中,他看不清沈炼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分明的侧影,和那双映着远方微光的眼睛。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句空洞的安慰,但从沈炼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让人愿意去相信的力量。
他心里那点因为离别和迷茫而泛起的酸涩,忽然就被一种巨大的、朦胧的期待冲淡了些许。团聚……真的可以吗?
他没有问沈炼为什么这么肯定。有些答案,或许不需要现在就知道。
东方那片灰白逐渐晕染开来,范围越来越大,颜色也越来越浅,渐渐透出些微的金色。浓重的夜色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变得清晰起来。
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和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沉睡的城市,正在苏醒。
第一缕真正的晨曦,如同金色的利剑,猛地刺破了地平线上最后的黑暗,精准地打在两人所站的天台上,温暖而耀眼。
沈炼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带来的暖意,伸了个懒腰。
“看,天亮了。”
路明非也被那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眨了眨眼。他望着眼前被镀上一层金边的城市,望着那轮挣脱了地平线束缚、蓬勃而出的朝阳,心里那些沉重的、黏着的情绪,仿佛也被这光亮驱散了不少。
是啊,天亮了。
旧的夜晚已经结束,无论它曾多么漫长或难熬。
而新的旅程,就在这片破晓的光中,正式开始了。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两人低头看去,只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巷口,叶胜靠在车边,朝着天台的方向挥了挥手。酒德亚纪从副驾驶探出头,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
该出发了。
路明非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所有衰仔岁月的小小天台,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却充满希望的空气。
“走吧。”沈炼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楼梯口。
路明非跟上他的脚步,这一次,他的步伐似乎比上来时,要轻快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