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清晨的微光里亮得刺眼。清绾蜷在酒店大床蓬松的被子里,指尖悬在航班改签的确认按钮上,像被无形的丝线吊着。窗外,洛阳城灰蒙蒙的天际线正在苏醒,车流的嗡鸣隔着双层玻璃隐隐传来。
确认改签。
指尖落下,屏幕弹出支付成功的提示。一周。她用年假和厚着脸皮向领导求来的“特殊事由”,硬生生从时间缝隙里又抠出了七个日夜。
胸腔里那颗心,像被投入碳酸饮料的薄荷糖,滋滋地冒着泡,是窃喜,是得逞,更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七百多个日夜的分离,短短几天的相聚,怎么够?怎么够填满那些隔着屏幕的思念,那些触碰不到的遗憾?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步冲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厚重的遮光帘。冬日的晨光带着清冷的质感涌入,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她眼底跳跃的、毫不掩饰的兴奋。她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点开视频通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屏幕几乎在拨通的瞬间就被接通了。冬别出现在画面里,背景是宿舍略显凌乱的书桌,他显然刚起床不久,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眼神带着晨起的惺忪和一丝被打扰的茫然。他穿着单薄的t恤,似乎刚洗漱完,额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
“清绾?这么早?”他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下意识地抬手抓了抓头发。
“冬别!”清绾的声音清脆响亮,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巨大的能量,“我改签了!机票改到下周五了!我又请了一周的假!”她凑近屏幕,恨不得把整张兴奋的脸都贴上去,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钻,“我们……我们又多了一周!”
屏幕那端,冬别明显愣住了。惺忪的睡眼瞬间睁大,茫然被巨大的震惊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呆呆地看着屏幕里那张因兴奋而光彩夺目的脸。
“你……你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一周?又请了一周?”他眉头下意识地拧紧,一种混合着惊喜和巨大现实压力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刚睡醒的混沌。清绾的工作强度他是知道的,她为了这次见面已经耗费了宝贵的年假,再请一周……意味着什么?堆积如山的工作?领导的脸色?还有……那笔不小的额外开销?机票改签费,酒店续住的费用……这些数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心头刚刚升腾起的喜悦泡泡。
“嗯!”清绾用力点头,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眼底瞬间闪过的复杂,“领导……磨了好久,总算同意了!反正工作嘛,回去再拼命补!”她语气轻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洒脱,“这一周,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冬别略显急促的声音打断:“清绾!”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眉头锁得更紧,“你……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你的工作怎么办?还有……”他顿住了,后面关于开销的话像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太冲动了。”
屏幕里,清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那跳跃的、璀璨的光芒像被骤然掐灭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看着冬别拧紧的眉头和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担忧(在她看来更像是责备),一种巨大的委屈和失落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兴奋。
“冲动?”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受伤,“我……我只是想多和你待几天……”她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裙的衣角,“七百多天……才换来这几天……我只是觉得……不够……”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
冬别的心猛地一揪。屏幕里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的嘴唇,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伤到她了。巨大的懊悔席卷而来。
“清绾……”他放软了声音,带着浓浓的歉意,“我不是怪你……我是……我是担心你。”他试图解释,“工作压力那么大,你这样请假,回去怎么办?还有……我是心疼你。”他把“开销”两个字咽了回去,换成了更温和的表达,“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计划,不用这么……突然。”
清绾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着头,沉默着。屏幕两端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两人略显压抑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递着。
过了好一会儿,清绾才慢慢抬起头,眼圈有些泛红,但眼神里多了一份倔强。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假已经请了,机票也改好了。你……你就说,这一周,我怎么办吧?”她看着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带着孤注一掷的委屈,“你白天要上课……总不能……总不能让把我一个人丢在酒店吧?”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冬别心里那扇被担忧锁住的门。是啊,假已经请了,无法改变。她现在需要的是他的态度,他的安排,而不是无用的责备。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眼神,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现实压力,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和温柔。
“怎么会丢下你?”他向前倾身,靠近屏幕,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清绾,你听着。”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
“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室。”
“书包都不会回宿舍放。”
“直接打车,来酒店找你。”
“风雨无阻。”
“然后……”他的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暖意,“带你去吃晚饭,去你想去的地方逛,或者……就只是在房间里待着,说说话也好。”
“一直到……你困了,或者我必须回宿舍锁门。”
“每一天,都是这样。”
“这一周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是你的。”
他的承诺,清晰、具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温暖的炭火,投入清绾冰凉的心湖,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委屈和寒意。她怔怔地看着屏幕里冬别那双盛满了温柔和承诺的眼睛,看着他因为认真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得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鼻音浓重,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那被掐灭的光,重新在眼底亮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柔和,更加依赖,“说好了……不许迟到!”
“嗯,说好了。”冬别郑重地点头,看着她重新亮起的眼睛,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才稍稍落地,涌起一阵失而复得的暖意。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被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白天,是属于冬别的战场。他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在教室、实验室、图书馆之间高速运转。笔记记得飞快,实验操作力求精准高效,连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都要用来处理兼职项目的某个小问题。他压缩一切能压缩的时间,只为了将那些零碎的、本可以喘息的分秒,积攒起来,兑换成傍晚奔向她的速度。
而白天,对于清绾来说,则成了漫长而甜蜜的酷刑。巨大的酒店套房,在没有了冬别之后,显得空旷得令人心慌。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毯上移动着光斑,每一寸光影的挪移,都像是时间沉重的脚步。
她尝试用各种方式填满这漫长的空白。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挂进衣柜,又一件件放回去。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不得不处理的紧急工作邮件,但思绪总是飘到窗外,飘向那座冬别所在的大学的方向。刷手机,看视频,那些平时能轻易吸引她的内容,此刻都变得索然无味。她甚至开始研究酒店房间的每一个细节——窗帘的褶皱,地毯的花纹,浴室镜子上自己百无聊赖的倒影。
时间,从未如此具象而缓慢。她像个守候在沙漏旁的囚徒,眼睁睁看着细沙一点点流下。她频繁地看手机,计算着他下课的时间。离最后一节课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半小时……十五分钟……十分钟……心跳随着倒计时的缩短而逐渐加速。
她会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仔细地挑选衣服,化上精致的淡妆,对着镜子反复确认自己的状态。然后,就坐在靠近门边的沙发上,或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紧紧锁定着楼下酒店入口的车道。每一次有白色的出租车驶入,她的心都会猛地一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屏住呼吸,直到确认下车的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失落地靠回去,继续等待。
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窗外的城市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开始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沙发的扶手,或者绕着房间踱步,像一只困在精美牢笼里的雀鸟。
终于,当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无限接近冬别承诺的那个点时,一种混合着巨大期待和焦灼的电流会瞬间贯穿她的全身。她几乎会立刻冲到窗边,双手扒着冰凉的玻璃,眼睛像雷达一样,死死扫描着楼下每一辆靠近的车辆。
然后,像奇迹发生。
在无数个相似的白色车流中,她总能一眼锁定那辆!它会在酒店门口稳稳停下,后车门被猛地推开!
那个熟悉的身影,几乎是弹射般从车里钻出来!
冬别!真的是他!
他穿着深色的羽绒服,背着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书包,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他下车后甚至来不及关上车门(司机会在后面喊),就迈开长腿,朝着酒店旋转门的方向,几乎是跑了起来!步伐急促而坚定,带着一种穿越了所有阻碍、只为奔赴此地的迫切!
隔着十几层楼的高度,清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急切和专注——他跑向旋转门的姿态,像一支离弦的箭,目标明确,毫无犹豫,所有的阻碍(旋转门缓慢的速度)都让他显得更加急切!
“他来了!”
这个念头像烟花一样在清绾脑海中炸开!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焦灼、所有的无聊,在这一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刷得干干净净!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瞬间点亮了她的脸庞。她甚至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像一阵风一样冲向房门!
电梯的数字缓慢地跳动着。清绾站在电梯里,手指焦躁地按着关门键(虽然毫无用处),眼睛死死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叮。
电梯门终于在她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打开。
清绾几乎是冲了出去!
酒店大堂明亮而温暖,人来人往。但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那个刚刚穿过旋转门、带着一身室外寒气的身影!
冬别站在入口处,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和寒冷而泛着红晕,额角甚至能看到细密的汗珠。他正抬手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大堂,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下一秒,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从电梯口冲出来的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冬别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光芒!那光芒如此明亮,如此纯粹,瞬间驱散了他脸上的所有疲惫和风尘!他嘴角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像阳光穿透了阴霾!他甚至顾不上放下沉重的书包,张开双臂,大步流星地朝着她迎了上来!
清绾再也抑制不住,像一只归巢的乳燕,带着巨大的冲力,一头扎进了他张开的、带着寒气和熟悉气息的怀抱里!
砰!
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冬别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才稳住,但他环抱着她的手臂瞬间收紧,将她密实地嵌入自己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的馨香。
“跑什么?电梯里等我就好。”他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响在她头顶,低沉而温柔,带着化不开的宠溺和心疼,双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清绾的脸颊深深埋在他带着凉意的羽绒服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室外清冽空气的气息。她贪婪地吸着这真实而令人心安的味道,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带着浓浓的依赖和失而复得的满足:
“等不及了……就想……第一时间看到你。”
大堂里人来人往,投来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但两人浑然不觉。他们紧紧相拥,像两棵在寒风中分离太久、终于重新缠绕在一起的藤蔓,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存在感,填补着白日分离留下的巨大空洞。冬别背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此刻成了他们拥抱中一个略显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注脚。
过了好一会儿,冬别才微微松开一点怀抱,低头看着她被闷得泛红的脸颊,伸手将她颊边一缕跑乱的发丝温柔地捋到耳后,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
“饿了吗?”他问,声音恢复了平稳,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想吃什么?带你去。”
清绾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子,刚才等待的煎熬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被满足的快乐。
“嗯!饿!”她用力点头,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主动牵起他的手,指尖冰凉却充满了活力,“我们去吃昨天路过看到的那家羊肉汤!你说闻着很香的那家!”
“好。”冬别笑着应道,反手将她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他背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两人牵着手,像所有普通而甜蜜的情侣一样,并肩走出温暖明亮的酒店大堂,投入外面华灯初上、带着食物香气的城市夜晚。冬别肩上的书包,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承载着他白日里所有的奔波与努力,最终都化作了此刻掌心交握的温度和她脸上满足的笑容。
分秒的刻度,在白日里被拉得无限漫长,又在重逢的刹那,被压缩成最浓稠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