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府衙东墙的告示栏前已围了一圈人。
晨风微凉,黄纸在风中轻颤,墨字却如钉入纸背般清晰——《耕读堂识字榜·第三期》。
三十个名字整整齐齐排列其上,每个名字旁都附着一行小字:“能算亩产”“会画沟渠”“通水法图解”。
最上方那个名字,是老夯家的孙子铁穗。
人群先是寂静,随即炸开了锅。
“铁穗?那小子才八岁!认得几个字就敢上榜?”
“哼,一个放牛娃,也配和秀才比?”
老夯的三叔公拄着拐杖挤进来,脸色铁青,一把拍在榜单上:“谁写的?谁批的?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竟敢列名榜首!这是要坏祖宗规矩不成?”他声音尖利,在清晨的巷子里激起层层回响,“沈清禾不过是个弃妇,竟敢私设文榜、妄评才学?她算什么东西!”
围观者交头接耳,有人愤慨附和,也有人低头不语。
几个孩子的母亲攥紧了衣角,眼神闪烁,既骄傲又恐惧。
骄傲的是自家孩子终于被人看见;恐惧的是,这一张纸,会不会惹来祸端。
太阳升起时,榜单已被泼上浓墨。
黑漆般的墨汁从顶端倾泻而下,像一道溃烂的伤疤,彻底糊住了所有名字。
守在一旁的朱小乙赶到时,只来得及抓住一只翻墙逃窜的粗壮大汉,可那人咬死不说是谁指使,只道:“这等乱序之举,本就不该存在!”
消息传到山后坊时,沈清禾正蹲在试验田边查看新苗。
她听完汇报,指尖轻轻拂去叶上露水,半晌没说话。
陆时砚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他们想用污损榜单逼你退让。”
“退?”她缓缓起身,唇角扬起一丝冷意,“他们烧我一亩田,毁我一张榜,是以为我会怕了?”
她转身走进屋内,取出一叠裁好的麻纸,又搬出几盒墨条、几支秃笔。
不多时,村中三十多个曾来听课的孩子被召集至晒谷场。
孩子们怯生生地站着,铁穗躲在最后,小手紧紧攥着裤缝。
沈清禾站在石碾上,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
“你们还记得昨天榜上的字吗?”
众人点头。
“那现在,我要给你们一个新的任务。”她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从今日起,每人每日记一笔——谁领了粮种,谁交了工券,谁修渠出了力,谁借了牛犁未还……全写进《小农册》里。”
场中一片哗然。
“要是……要是大人不认账呢?”铁穗突然举手,嗓音发抖。
沈清禾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场边一块青石前,石槽中嵌着一枚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记”字,刀痕深峻,棱角分明。
她将木牌按得更深了些,声音沉落下来:“那就让字说话。”
三日后,《小农册》首卷成稿。
不是藏于密室,也不是呈报官府,而是摊开在山后坊最大的晒谷场上,一页页用石块压着,任风吹日晒,供人翻阅。
起初只有孩童与妇人好奇上前,可当有人对照自家账目,发现竟真少了五升米时,场面骤然沸腾。
“我家上月明明领了两斗麦,怎么只记了一斗半?”
“你看这儿!里正家二郎的名字,工券领了三次,可他根本没来挖沟!”
争吵声此起彼伏,有人羞愧低头,有人怒目欲出。
就在混乱将起之际,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竹拐缓缓走来——是董瞎子。
他颤巍巍伸出手:“让我……看看我的名字。”
孩童递上对应页,他虽目不能视,却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纸面,仿佛要读懂每一笔划的方向。
忽然,他浑身一震。
纸上写着:“董伯,曾供粟十石于春社祭,功过另议。”
没有“妖言惑众”,没有“煽乱乡里”,甚至连“谶语传播者”都没写。
只有这一行平静得近乎温柔的记录。
老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土上,老泪纵横:“我……我也不是鬼画符的人……我也……被记下了……”
那一刻,许多人红了眼眶。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到了府城。
柳先生摔了茶盏,须发皆颤:“童子妄录政务,淆乱纲常!此风若长,礼崩乐坏矣!”次日便下令:全县私塾禁授“非经之字”,凡抄录《小农册》者,逐出学堂。
然而第三日清晨,十一村的学堂门前,竟齐齐出现十份誊抄完整的《小农册》,每份皆附一封短笺,字迹清峻:
“凡愿识此字者,山后坊供纸笔三月。识字不在四书五经,而在田垄之间、仓廪之上、人心之中。”
陆时砚看着那封信,久久无言。
夜深人静时,他低声问她:“你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你动的是县学百年文脉,是士族执笔天下的根基。”
沈清禾立于窗前,望着远处星火点点的村庄,轻轻一笑:“他们用经书锁住人的嘴,我就用账本打开人的眼。一个名字被写下,那人就不再是‘某家奴’‘某氏媳’,而是活生生种过田、流过汗、说过话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渐低,却更坚定:“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该有资格被看见,被记住。”
窗外,风穿林而过,吹动檐下风铃。
而在城南一角,一道黑影悄然跃上墙头,玄袍无声落地。
那人伫立良久,望向山后坊方向,眼中波澜翻涌。
夜色如墨,浸透了山后坊的屋檐与田埂。
北岭深处,风穿林啸,枯叶在脚下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白砚秋立于耕读堂窗下,玄袍贴身,仿佛一道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影子。
他本不该来。
可那日晒谷场上孩童齐声诵读《小农册》的情景,像一根细针,扎进他多年构筑的信念壁垒。
他翻墙而入时动作轻巧,连檐角风铃都未惊动。
烛火微摇,照见墙上挂着的一幅水渠图解——线条精准,标注清晰,竟是出自八岁铁穗之手。
他冷笑着走向案台,本欲毁去这“乱序之书”,却鬼使神差地翻开第一页。
纸页粗糙,字迹稚嫩歪斜,可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
记粮、记工、记人、记事……不是诗书礼乐,不是圣贤训诂,而是活生生的日子被一笔一划刻了下来。
当他翻到“董瞎子”那一页,指尖骤然一顿。
“曾供粟十石于春社祭,功过另议。”
没有定罪,没有贬斥,甚至连一个评判的词都没有。
可正是这份克制的中立,让他心头猛地一震。
这些人写的不是账目——是凭证。
是身份。
是一个从未握过笔的瞎眼老者,在这片土地上终于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从怀中取出那份卷边泛黄的《肃农令》副本。
这是济世堂总司颁下的铁律,明文禁止民间私录农政、妄设文书。
按理,他此刻就该将此册焚毁,连同这些胆大包天的孩子一同押送府衙。
可他终究没有动。
良久,他缓缓合上册子,竟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轻轻放在案头。
济世堂制式,正面雕着药鼎纹,背面却新刻了一行小字,刀痕犹带余温:
“七日之内,勿往北岭。”
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轻,也更沉。
翌日清晨,朱小乙在巡值时发现了铜牌。
他皱眉揣测:“莫非是警告?还是陷阱?”
沈清禾接过铜牌,目光触及背面刻字的瞬间,瞳孔猛然一缩。
她沉默片刻,低声对陆时砚道:“他在示警……也在划界。”
陆时砚眸光微闪:“他为何要救你?”
“不是救我。”她望着北岭方向,语气渐冷,“是他开始怀疑,我们写的字,会不会有一天,反过来写他的罪状。”
第七日黄昏,残阳如血。
阿丑提着竹篓沿北岭小径缓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
谁也没注意,他沿途撒下的苍耳籽已悄然埋伏在杂草之间。
待两名身着灰衣、佩短刃的密探匆匆赶来时,裤脚早已沾满带刺的籽实,每走一步便如芒刺在背,不得不频频停下清理。
就在这迟滞之际,朱小乙率人自林中突袭,箭矢封路,绳索落地,密探尚未反应,已被团团围住。
搜出的密信摊在灯下,墨字狰狞:
“查得枫林女首通前朝余孽,擅藏异种,宜速拿办。”
沈清禾当众焚信,火光照亮她冷峻侧脸。
“他们终于不敢说我是妖了,”她冷笑,“改说我谋反。”
陆时砚立于门畔,看着她在众人面前从容下令布防,心中却泛起一丝隐忧。
他知道,这一把火烧的不只是密信,更是最后一道和平的底线。
“现在,是我们先立规矩,”他轻声道,目光深邃如夜,“还是等他们来定罪?”
窗外,油灯昏黄,《小农册》正由孩子们重新抄录。
笔尖沙沙作响,如春蚕食叶,又似风雨将至前的低语。
而在山道尽头,两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正踉跄而来,肩头还残留着官军烙印的焦痕。
他们手中空无一物,唯有腹中雷鸣,眼中只剩一线求生之光。
守夜人远远望见,怒喝欲拦。
沈清禾却抬手止住。
“带他们进来。”她说,声音平静无波,“先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