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春深夜,但那郓州城头却仍是天凝地闭。呼啸的北风,顺着垛口直灌进来,刮在人脸上真个似刀锋剐肉。守城的士卒个个缩颈藏头,那冻得萝卜似的双手死死揣在破旧棉甲里,犹自禁不住牙关相战。
有一年少军汉,姓王名小乙,投军方才半载,哪里受过这般苦楚?忍不住对身旁老兵嘀咕道:这天气端的邪门!往年此时虽冷,却不似今年这般冻髓裂骨。那老兵姓李名大,在城上值守十载,虽是眉头锁成川字,到底沉稳。他将身上那件补丁叠补丁的旧棉甲又紧了紧,目光如夜枭般扫过城外墨漆漆的旷野。忽听得风声中夹杂着几声凄厉狼嚎,更添几分阴森。
冷些倒也罢。李大压低声嗓,似怕惊动甚么,只怕这月黑风高,正是强人作案之时。今晚这风刮得妖异,老汉心里总有点不对劲。王小乙顺他目光望去,但见天地如墨,唯有雪沫子在风中打着旋儿,不由心里发毛,悄悄往老兵身边挨近几分。
李头休要吓我,这黑天摸地的,能有甚蹊跷?再说城上这许多兄弟,但有异常,早该鸣锣示警了。嘴上虽硬,声音却不自觉低了下去,两眼滴溜溜四下张望,活似受惊的兔儿。
李大冷笑一声,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你后生家知道甚么?如今官府与青州联兵,要剿梁山泊,还强征了三千壮丁充数。可那梁山是好相与的?听说寨主赵复乃是天魔星下凡,年纪虽轻,专好吃人心肝。那济州的官老爷便被他生啖了心脏!
王小乙听得后脊梁发凉,双手抱臂,连牙关都不打颤了。张了张嘴,喉咙里却似塞了棉絮,只发出嗬嗬声响。李大见他面如白纸,嘴角抽搐,心下暗笑,又道:不过你也莫怕。那梁山虽凶恶,却专一替天行道,说是要为穷苦百姓做主。只要不与他作对,想必不会为难我等。
王小乙闻言,紧绷的肩膀略松了松,可心里那股寒气未散。他搓着冻僵的脸颊低语:替天行道...可官老爷说他们是反贼。咱们吃皇粮的,该信哪个?
俺问你,李大斜眼看他,你祖上可出过官宦?王小乙苦笑:李头说哪里话?俺家若是宽裕,好端端的汉子怎么能来当兵?李大点头:这便是了。梁山说要替穷苦人做主,官老爷却逼得你我这般人家骨肉分离。你细想这些年来,苛捐杂税何曾少过?去岁寒冬,邻村王老五交不起粮税,被差人打断腿,一家老小险些冻饿而死。倒是听说梁山那边,人人有饭吃,老幼皆得温饱。咱们守这城墙,究竟护的是谁?是那些朱门里饮酒作乐的官老爷,还是你我这般在寒风中发抖的穷苦人?这番话如钝刀割肉,在王小乙心头慢慢研磨,叫他越发迷茫。
二人正说话间,王小乙忽见远处有火光闪动。定睛看时,那火光并非百姓家灯火,倒似有人执炬而行,星星点点,在漆黑原野上如鬼火飘荡。他心头一紧,忙扯李大衣袖:快看!那边有人马过来!
李大浑浊老眼骤然收缩,果见火光渐近,杂沓脚步声随风传来。他脸色陡变,按住王小乙欲呼喝的嘴,低喝道:噤声!且观动静!这深更半夜,哪来这许多人执火近城?
其他守军也发觉异常,顿时骚动起来。有机灵的忙奔去箭楼禀报今夜值守的节级。那节级姓孙,是个五短身材的胖汉,正拥着狐裘在火盆旁鼾声如雷。闻报踉跄奔至垛口,眯眼望了半晌,脸色渐渐发青:直娘贼!哪路人马?莫不是青州兵?怎地无人通报?
众军见主官到来,如蚁附膻,纷纷围拢七嘴八舌。孙节级眉头拧成疙瘩,死盯着城外愈发明亮的火把长龙,那火光在风雪中摇曳,恍若百鬼夜行。他猛拍大腿:管他是谁,先张弓备箭!传令:众人各守其位,无我号令,不得放箭,不得喧哗!
军士们不敢怠慢,忙挽弓搭箭。但见箭镞在城灯映照下泛着冷光,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城外,恰似惊弓之鸟。
约莫一炷香工夫,那支人马已至城下。孙节级借火光依稀辨出官军服色,心下稍安,正待问话,忽闻城下一声大喝,声若惊雷:城上守军听真!我等乃青州援军,奉知府钧旨特来助剿梁山草寇!速开城门,容我等入城歇马!
这声大喝震得孙节级浑身一颤,刚放下的心又提将起来。他壮胆探出半身,高声应道:既是青州天兵,为何深夜而至?可有调兵文书勘合?
城下那人厉声呵斥:知府大人严令十日破贼,不得不昼夜兼程!既知是青州大军,还不快快开门?若误了军机,你这小节级吃罪得起么!
孙节级被这番威吓吓得腿软,缩颈嘀咕:调兵乃军国重事,哪有深夜不带文书叫门的道理?可转念想到对方兵多将广,若真是上官,自己这项上人头怕是不保。回看身后惶惶士卒,再望城下明火执仗的大军,只觉头皮发麻,冷汗顺额角流下,顷刻结成冰凌。
此时城下阵中,赵复对身旁糜胜低笑:秦将军,此番要看你手段了。糜胜会意,抡起从秦明那缴获的狼牙棒跃马出阵,声如炸雷:俺乃青州兵马统制秦明!奉知府相公钧旨特来助战。将士们奔波整日,人困马乏,尔等再敢拖延,俺便率军回转青州,看你如何承担贻误军机之罪!
孙节级何曾见过这等统制大员?又听得二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险些瘫倒。慌忙扶住城砖,带哭腔喊道:统制大人息怒!小的这就开门!转身对军士嘶吼:快放吊桥!开城门!怠慢了秦大人,咱们都要从头落地!
众军士早被吓破胆,闻令忙乱转动绞盘。但听铁链嘎吱作响,吊桥轰然落下砸在冰河上。城门甫开,糜胜一马当先,挥军涌入。孙节级此时方才察觉:这支虽服饰相近,却透着一股草莽杀气,队中多有眼露凶光之辈,绝非寻常官兵。
他猛醒大叫:不好!是梁山贼寇!快拉吊桥!关城门!话音未落,糜胜已旋风般冲上城头,狼牙棒带着风声横扫而来。孙节级只觉眼前一黑,早被砸得脑浆迸裂,尸身如破麻袋般栽下城墙。
守军见状魂飞魄散,有的弃械跪地,有的抱头鼠窜。王小乙与李大缩在垛口后,但见那些如潮水般涌进城来。火把映照下,刀剑寒光刺目,兵刃撞击声、惨叫声、马蹄声混作一团。
李大死死按住发抖的王小乙,低喝:莫做声!随人流下城躲避!二人混在溃军中,顺马道踉跄奔逃。此时郓州城已如决堤之堰,北风虽仍呼啸,却盖不住城内震天的喊杀与冲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