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雕花校门的铜环还沾着晨露,唐茗伸手扶正珍珠胸针时,听见身后黄包车夫低声赞叹: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千金,比栖霞寺的玉兰花还像件活瓷器。她抿嘴藏住笑意,月白色旗袍扫过青砖上未褪的弹痕,惊起几只啄食草籽的灰斑鸠。
穿过那条爬满忍冬藤的连廊,忍冬藤蜿蜒曲折地攀爬在木质栏杆上,翠绿的叶子相互交织,仿佛给这条走廊披上了一件绿色的披风。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宛如一幅自然的画卷。
当她逐渐靠近教室的时候,从窗棂间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传入了她的耳中。这声音清脆而整齐,犹如一首美妙的乐章,让人不禁为之沉醉。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生怕惊扰到正在专心读书的学生们。
走近教室门口,她透过糊着《申报》的玻璃向里面望去。只见四十张年轻的面孔在昏黄的光线中若隐若现。那些面孔各具特色:有的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眼神清澈如水,透露出纺织厂遗孤的坚韧与纯真;有的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文静而优雅,身上散发着旧吏之女的书卷气;还有的掌心留着因长期缫丝而磨起的水泡,但目光却坚定无比,那是来自苏北的童养媳所特有的坚强与勤劳。
此时此刻,这些孩子们都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站在讲台上的那位挟带着巴黎左岸咖啡香的新式先生。她的出现就像是一阵清新的风,吹进了这个原本有些沉闷的教室。
“同学们早。”随着一声温柔的问候,她轻盈地走上讲台。手中的翡翠镯子不经意间撞到了裂成蛛网般的台面,发出一阵悦耳如风铃般的清音。这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开来,仿佛唤醒了沉睡中的精灵。
唐茗微笑着转过身去,开始在黑板上书写当天的课程内容。就在这时,坐在后排的一名女生突然惊讶地发现,唐茗头上那根乌木发簪上缠绕的并非寻常的红绳,而是一支蘸过西洋颜料的狼毫笔。那是陈雅寄来书信中的赠礼。
林尚舟的咳嗽声总比人影先到。
当唐茗在教师休息室泡第三杯碧螺春时,这位训导主任正用牛皮讲义夹拍打长衫下摆的粉笔灰。他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贴着医用胶布,镜腿缠的红绳倒像是夫子庙状元桥的许愿签,随着动作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金斑。
林老师请用茶。青瓷盖碗推过檀木桌面,镯子与杯壁相触的刹那,竟像《春江花月夜》的某个音节。林尚舟从袖中掏出锡制茶叶罐正要开口,窗外突然爆发的笑浪掀翻了满室茶香。两人同时望去,唐茗班上的女生们正簇拥着那台巴黎运来的投影仪,幕布上卓别林的滑稽步踩碎了玻璃窗上的礼义廉耻贴纸。
寓教于乐固然好。林尚舟摩挲着茶杯上正心诚意的阴刻,目光掠过女生们映着黑白光影的瞳孔,只是手中的民书尚未讲透...
林先生可看过卓别林拧螺丝的镜头?唐茗的指尖停在幕布定格的工厂画面上,旗袍立领衬得脖颈愈发修长,他拧的哪里是机器,分明是资本主义的咽喉。
西伯利亚的冷风碾过紫金山那天,唐茗正带着学生解剖从法国领事馆讨来的香水玫瑰。玛格丽特寄来的信笺还别在教案里,法文花体字在潮湿空气里舒展成藤蔓。看这些维管束。她将绯红花瓣举向天光,和《齐民要术》记载的洛阳牡丹,流着同样的汁液。
隔壁教室忽然传来整齐的顿诵声。林尚舟立在斑驳的天地玄黄匾额下,学生们正用祖传的《康熙字典》临摹字的十八种写法。他握着戒尺走过课桌间的姿态,像极了唐茗父亲书房里那尊青铜夔纹香炉——端方持重,却在某个转角的阴刻纹路里,藏着半阙《破阵子》的豪气。
暮色染红钟山时,两人常在连廊尽头的石桌前相遇。林尚舟批改的作业本上总有鸭形涂鸦,唐茗的教案边则散落着玛格丽特从巴黎寄来的明信片。令尊当真把《申报》剪报当生辰礼?某次他瞥见泛黄的妇女参政运动头条,戒尺在花岗岩上敲出轻响。家严说笔杆子比枪杆金贵。唐茗将狼毫笔转出朵墨花,就像林老师总说戒尺不是用来打手心,而是量人心的尺规。
冬天的冰雨来得猝不及防。唐茗抱着学生作业冲进休息室时,正撞见林尚舟对着西洋镜调整领口。湿透的长衫贴着精瘦腰线,发梢滴水在镜面画出一道道小篆般的弧线。唐小姐见笑。他慌忙抓起戒尺,方才带学生测绘燕子矶潮位...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唐茗突然用绣帕按在他渗血的虎口——那是前日帮流亡学生搬运书箱时磨破的。
林先生该学学包扎了。她绾发的狼毫笔扫过对方泛红的耳尖,巴黎医学院的急救手法在葱白指尖流转,当年和陈雅在塞纳河边...
铜铃突然大作。两人冲到廊下时,正看见十几个女生在雨幕中抢救图书馆的善本。林尚舟的长衫下摆卷到腰间,露出绑着《国文讲义》护膝的小腿;唐茗的珍珠项链不知何时挂在了晾书绳上,在风雨里晃成串迷离的星子。当最后一箱《天工开物》搬进檐下,他们隔着蒸腾的水汽相视而笑,仿佛又看见玛格丽特举着香槟在左岸高喊革命万岁的模样。
评议会开了整夜。唐茗望着窗棂间渐白的曙色,忽然发现林尚舟的中指茧子淡了许多——那个总在作业本画鸭子的男人,此刻正用钢笔在评分表上勾出漂亮的魏碑体。唐小姐设计的创意课:玫瑰解剖课...他推过墨迹未干的文书,戒尺在创新性栏敲了敲,有人说像极了当年她在制造局拆洋枪。
大雪漫过皇陵之时,盐水鸭的香气漫过教师休息室。林尚舟解开油纸包的动作有些笨拙,青花瓷盘推过来时,唐茗注意到他袖口新添的咖啡渍——定是昨夜帮流亡生补习时打翻的。家严若在世...他忽然用戒尺挑起狼毫笔,定要说这支笔该配块松烟墨,而不是巴黎颜料。
窗外忽然飘来手风琴声。唐茗的女生们正围着那台老投影仪唱歌,褪色的幕布上,《摩登时代》的齿轮仍在转动,却多了些用毛笔补画的紫金山轮廓。林尚舟的戒尺不知何时成了打拍子的指挥棒,当满江红的调子混进苏联民歌时,唐茗腕间的翡翠正巧映出他眼底的星光——与三年前巴黎舞会上,玛格丽特军装的金纽扣有着同样的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