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晨雾裹着细雨,将公馆的朱漆大门洇成深褐。唐茗握着鎏金电话听筒,法式蕾丝窗帘在她身后轻轻摆动,像极了巴黎春天百货橱窗里曼努埃尔太太的刺绣。papa, cest la dernière fois...(爸爸,这是最后一次)她用法语低喃,指尖在春风化雨的錾刻纹路上来回摩挲,仿佛触摸着塞纳河畔玛格丽特公寓里的黄铜门环。
父亲摔碎青瓷盏的脆响从书房传来,惊得廊下画眉扑棱翅膀。金丝笼在雨丝里晃出细碎光斑,唐茗望着笼中挣扎的翠羽,忽然想起路易在机车厂说的那句La liberté mence par un battement dailes(自由始于振翅)。母亲湖蓝缎面绣鞋轻点过水磨砖地,湘绣牡丹纹在门帘后若隐若现:茗儿快去,尚舟先生该等急了。这话用吴侬软语说来,倒像给西洋座钟上发条。
油纸伞骨撑开时带起江南特有的梅子香。唐茗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阴丹士林蓝旗袍的下摆很快晕开深色云纹。路过夫子庙,卖糖画的老人正用铜勺浇出龙凤呈祥,蜜色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倒像是给忠孝仁爱的牌坊描了道金边。她驻足时听见两个女学生用金陵官话讨论《玩偶之家》,易卜生说最神圣的责任是对自己负责——这让她想起艾蕾在巴黎沙龙朗诵《致橡树》时,沃克用德语轻声赞叹das ist die wahre Liebe(这才是真正的爱)。
林尚舟立在学院歇山顶的垂花门下,藏青长衫被雨雾染成鸦青。他怀里《说文解字》的樟木匣泛着柏木香,戒尺尖从袖口探出,在青砖墙投下细长剪影。当松鹤延年的描金伞面转过月洞门,他下意识按住胸前的怀表——这只德国制造的朗格表是叔叔去年寄来的圣诞礼物,表壳内侧刻着Freiheit liegt im herzen(自由存乎一心)。喉结微动时,怀表链缠住铜纽扣发出细碎叮当,像是汉口码头那个雪夜,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铜哨坠地声。
让林先生久候了。唐茗将伞柄斜倚门环,珍珠耳坠在耳畔轻晃。她故意略过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模样像极了巴黎圣母院前捧着玫瑰的沃克,只是东方人的含蓄把悸动藏进了青衫褶皱。转身时瞥见他袖口磨损的织锦,忽然明白母亲为何悄悄往她织锦包袱里塞了块杭绸——这细节让她心头泛起波尔多红酒般的酸涩。
教室里新糊的窗花还带着糨糊的麦香。唐茗解开包袱,马赛港带来的铁皮匣子与苏州年糕并置案头,倒似给格物致知的匾额添了道注解。林尚舟擦拭蔡司投影仪的手顿了顿:令尊那里...话音未落,铁皮匣里滚出的法文版《Les misérables》碰倒了砚台,溅出的墨汁在《女诫》扉页洇出鸢尾花形状。
叔叔说新生活运动要打破旧枷锁……”她将红酒斟进钧窑茶盏,玛瑙色的酒液映着礼义廉耻的标语。林尚舟注意到她执壶的手势带着塞弗尔瓷器的优雅,指节却因常年临帖磨出薄茧——这矛盾的美感令他想起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写的der Schmerz ist die Essenz des Lebens(痛苦是生命的本质)。
修补《天工开物》时,林尚舟的针脚在水转翻车插图上游走。唐茗递上松烟墨,腕间翡翠镯碰响端砚,惊觉他中指有常年握笔的茧——与路易在机车厂磨出的硬痂不同,这茧子里藏着颜体字的筋骨。当心纸纤维走向。他忽然开口,官话里夹着汉口腔,让唐茗想起玛格丽特说情话时总带着马赛港的卷舌音。窗外细雨在玻璃上织网,将两人影子缠成工笔画的并蒂莲。
暮色染红窗棂时,蒸汽怪物吐出卓别林的新年贺词。唐茗望着幕布上滑稽的脱帽礼,忽然说起玛格丽特与路易在塞纳河畔的初吻:Ils ont utilisé La Vie en Rose me v?ux de mariage, cest plus romantique que les contrats de mariage.(他们用《玫瑰人生》当婚誓,比婚书浪漫多了)胶片卡住的吱呀声惊散尾音,她俯身调试齿轮的手被林尚舟的袖口轻擦,德式怀表的嘀嗒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家叔从柏林寄的零件...他递上鎏金螺丝刀,指节触到唐茗手背时,怀表突然奏响《梅花三弄》。铁皮匣子重新转动时,两人影子在幕布上交叠成皮影戏,放映机的光将未及褪去的红晕照得纤毫毕现。唐茗借着整理胶片的机会背过身去,指尖抚过卓别林滑稽的八字胡,突然明白艾蕾说的amour fait danser les ombres(爱情让影子起舞)是何等滋味。
年夜饭是火腿煨冬笋就着波尔多红酒。林尚舟剖开青鱼腹,忽然说起幼时在汉口码头见过的祭灶糖瓜:家父总说二十三,糖瓜粘...尾音消逝在刀锋入肉的闷响里。
唐茗将如意糕推过去,翡翠镯碰着德文版《资本论》,倒像是给马克思画像系了条江南丝绦。她注意到他切鱼时的手势带着解剖学的精准,忽然想起路易说起机车零件时的狂热——两种截然不同的虔诚,却同样令她心跳加速。
守岁时分,林尚舟从樟木箱底取出泛黄信笺。柏林邮戳晕染处,钢笔字写着die Selbstbestimmung der Ehe ist auch ein zivilisatorisches Erfordernis(婚姻自主亦是文明要义)。
唐茗用银剪拨亮红烛,火光在镜片上跳跃,将他眼底波澜映成外滩的霓虹。远处传来栖霞寺钟声,她借口添茶起身,却把绣着缠枝莲的绢帕遗落在《孝经》与《宣言》之间——这个刻意为之的,是她从玛格丽特那里学来的法式陷阱。
子夜爆竹炸响时,林尚舟在回廊追上她。藏青长衫沾着硝烟味,掌心躺着那方绢帕,还有枚刻着讷言敏行的田黄石章。哦,这是年前刻的。他声音混在漫天烟花里,像是汉口码头飘来的莲花落。唐茗低头系伞绳,明月珰却将心跳泄露给檐角冰棱,那冰棱正被暖雾融成春水,一滴一滴,在青砖上叩出《良宵引》的节拍。
她忽然想起艾蕾教的德语情诗deine Augen sind zwei Seen...(你的眼睛是两汪湖泊),此刻却觉得中文的盈盈一水间更教人耳热。
穿过月洞门时,林尚舟说起开春要开讲《少年东方说》。唐茗数着伞骨上的雨珠,想起玛格丽特说amour cest quand toutes les chansons prennent un sens(爱是突然听懂所有情歌)。此刻投影仪的光透过雕花窗,将两人并行的影子投在天下为公的匾额上,倒像是给先生的画像添了道注解。她假装整理鬓发,指尖掠过耳后时,突然触到他不知何时别在那里的白梅——这东方人的含蓄浪漫,竟比路易在埃菲尔铁塔下的拥吻更令她心悸。
回到公馆时,父亲书房的灯还亮着。唐茗抚摸着织锦包袱里未送出的杭绸,忽然明白母亲悄悄塞给她的不仅是布料,更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祝福。梳妆镜映出耳后的白梅,她用法语在日记本上写下:amour na pas besoin de passeport(爱情不需要通行证),却又用簪花小楷在旁边补了句发乎情,止乎礼。窗外,守夜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金陵城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瓦当上的积水映着新月,像枚被岁月磨亮的银币,正反两面镌刻着新旧世界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