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六月清晨的黄土高原上,陈雅将铅笔尖重重戳在地图边缘。油灯把指挥部帐篷照得昏黄,她军装领口残留着昨夜急行军时沾的草屑,二十三岁的脸庞在摇曳光影里显得格外冷峻。
必须在天亮前切断白龙江渡口。她抬头望向正在擦拭驳壳枪的李明远总指挥,赵鸿勋的第三混成旅正在往青川方向收缩。
李明远用刺刀在地图上划出弧线:二团正面强攻,三团绕道摩天岭。但京师那老吴头给四川军阀的德械装备......话音未落,炮弹破空声突然撕裂寂静,陈雅手中铅笔应声折断。帐外传来侦察员嘶吼:敌军前哨摸到五里坡了!
这是陈雅第四次在炮火中展开作战地图。她清晰记得三年前过草地时,自己裹着湿透的绑腿趴在马背上制定宿营条例的场景。那时不少人都永远静默在那片草地,如果不是老师让给她的那匹马,她估计也没法撑住。
此刻她抓起军帽扣在发烫的额角,布面残留着三天前翻越岷山时被荆棘划破的裂口。让宣传队把新编的战场纪律传下去。她跨出帐篷时特意挺直脊背,露出左胸口袋上别着的半截红蓝铅笔——那是那路上牺牲的宣传科长留给她的。
陈政委!机枪连长王铁栓从战壕里探出半张熏黑的脸,狗日的把马克沁架在龙王庙房梁上!
陈雅顺着焦土匍匐到观察哨,望远镜里映出白龙江渡口青灰色的石阶。赵鸿勋部队的灰布军装与石墙浑然一体,三挺重机枪构成交叉火力网,江面浮桥上晃动着运送弹药的骡马。
她摘下蓝色军帽扇动燥热的空气,突然抓起电话摇柄:总机接炮兵连。老孙,把你们那两门山炮挪到鹰嘴崖背面——对,就是野枣林那个缓坡。不要齐射,每隔五分钟打两发,给我钉死龙王庙西厢房。耳机里传来孙大炮标志性的粗嗓门:陈丫头又要耍花枪?
当第一发炮弹落在渡口东侧时,陈雅正蹲在战壕里检查绑腿。子弹擦着头顶麻袋掀起的土渣扑簌簌落进后颈,她恍若未觉地继续向突击队员重申纪律:进入民宅不准翻箱倒柜,缴获武器统一上缴......
在回过头去看时,她突然抓住个往弹夹里塞私藏子弹的战士手腕,王二牛!还想犯纪律?小战士涨红脸嗫嚅:俺寻思多装几颗......
江对岸突然腾起滚滚黑烟,仿佛一条黑色的巨龙腾空而起。陈雅心中一紧,急忙举起望远镜,透过镜片,她看到那股黑烟正从龙王庙的后院滚滚升起。
她的手微微发颤,心中暗自祈祷着炮兵连能够成功点燃敌军囤积在那里的桐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她看到那股黑烟越来越浓,越来越黑,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一般,直冲云霄。
“成功了!”陈雅忍不住低声欢呼起来。她的目光紧盯着那片被黑烟笼罩的地方,只见火舌顺着木结构的房梁迅速蔓延,眨眼间便将整个龙王庙后院都吞噬在熊熊烈火之中。
灰布军装的守军们惊恐地尖叫着,他们慌乱地从二楼的窗户跳进江中,试图逃避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然而,江水的冰冷和湍急让他们的逃生之路充满了危险。
陈雅见状,毫不犹豫地抓起信号枪,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掩体。她迅速跑到一个开阔的地方,举起信号枪,瞄准天空,扣动了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一枚鲜红色的照明弹如同一颗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尾焰,刺破了弥漫的硝烟,直冲向天空。瞬间,整个战场都被照亮了,那明亮的红色光芒,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
全体冲锋!李明远的吼声与军号同时炸响。陈雅跟着第二梯队跃出战壕时,突然瞥见右翼灌木丛里寒光闪动。
她本能地扑倒身侧的小号手,三发子弹擦着后背将背后的军用水壶打穿。泥浆混着凉水浸透后背,她摸到腰间手榴弹却犹豫了——灌木后传来孩童惊恐的啜泣。
别开枪!她用四川方言大喊,拽下染血的红袖章挥舞。十米外钻出个满脸烟灰的川军少年,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少年扔掉打光子弹的汉阳造,突然跪下重重磕头:长官饶命!这是我幺妹......陈雅的手还按在枪套上,喉头发紧想起三小时前刚宣读的俘虏政策。最终她解下干粮袋抛过去:往北走找收容队。
渡口争夺战持续到日头西斜。陈雅蹲在临时包扎所给伤员喂水时,李明远带着满身火药味闯进来:赵鸿勋派骑兵营从侧翼包抄!她扯下绷带扎紧散乱的短发,抓过阵亡战士的步枪:我带警卫排去填缺口。
暮色中的白龙江泛起血沫。陈雅趴在弹坑里,看着百米外川军骑兵的马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她突然想起当初在唐努乌梁海听课,那个苏联顾问说现代战争里骑兵已无用处。此刻却清晰听见马匹粗重的喘息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领头军官镶金牙的反光。
打马腿!她的吼声被淹没在手榴弹爆炸声中。警卫员小周突然跃出掩体,抱着集束手榴弹滚向马队。陈雅瞳孔骤缩——这个江西籍小战士昨天还因为偷吃老乡地瓜被她的同僚关过禁闭。剧烈爆炸掀起的气浪将她拍在焦土上,热浪裹着血肉碎块砸在钢盔上叮当作响。
当后续部队终于撕开防线时,陈雅正用刺刀撬开扭曲的机枪支架。渡口石阶上躺着匹濒死的战马,肚肠外溢却仍在抽搐。她颤抖着手对准马头扣动扳机,转身看见李明远站在浮桥残骸上,背后是烧成焦炭的龙王庙梁柱。
两小时后,伤亡统计出来了。总指挥的声音像从很远地方传来,比预计多三成。陈雅低头擦拭自己的党徽,江风卷着灰烬掠过残破的军旗,对岸山崖上传来夜猫子凄厉的啼叫。
“老师,打赢了,但……”她的心情有些不太好。
“小雅啊……不要低估了敌人的力量,以后的伤亡,还多得很……”温和的湘江口音自总指挥口中吐出,“同志们的牺牲不会没有价值,我们,不应该因为伤亡而害怕。为了一个人民的东方,我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的目光飘向很远很远,那是长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