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外城某条狭窄的胡同。
天空不是蓝色的,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硝烟和尘土的灰黄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木头燃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远处,隆隆的炮声如同沉闷的巨兽咆哮,时而遥远,时而近在咫尺,震得残破的窗棂和屋檐上的碎瓦簌簌作响。更近处,是爆豆般密集的枪声、士兵疯狂的嘶吼、以及偶尔夹杂着的、人类临死前发出的短促惨叫声。
这里是京师,曾经的帝王之都,此刻却成了直系军阀残兵和奉系张大帅虎狼之师血腥厮杀的修罗场。
“吱呀——”一声轻微得几乎被枪炮声淹没的响动。一扇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被从里面推开一条细缝。一双惊恐万状、盈满泪水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
她是小月,没有姓,自己的父亲同样没有,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本该是穿着干净衣衫、在学堂里念书或者在家帮母亲做针线的年纪。
此刻,她的小脸上布满烟灰和泪痕,头发凌乱地粘在额角,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碎花薄棉袄,肩头被扯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胡同口那一片狼藉的景象——倒塌的院墙、燃烧的房梁、散落一地的家什碎片、还有……还有几具穿着不同军装、以各种扭曲姿势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小月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咙里的尖叫和翻涌的恶心。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记得不久前,爹爹还笑着说要去街口看看情况,说很快回来,让她和娘躲好,千万别出声。
爹爹只是个拉洋车的,老实巴交,只想在这乱世里护住妻女的一点点平安。
可是……可是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在胡同口!地动山摇!她家的破窗户玻璃全被震碎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颤抖着,目光绝望地扫过那些尸体,最终,定格在了一处半塌的砖堆旁。那里,露出一只熟悉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无力地摊开着,手指微微蜷曲,仿佛还想抓住什么。手腕上,还系着一根她娘亲手编的、已经被血和泥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红绳。
那是爹爹的手。
爹爹……再也不会笑着叫她“月丫头”了。再也不会用他那瘦弱的肩膀,试图为这个家挡住所有的风雨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击垮了她!眼泪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她知道,哭声会引来那些杀红了眼的兵痞。没有人会怜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穷苦丫头,只会嫌她碍事,或者……更糟。
她猛地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屋内,光线昏暗,角落里,她病弱的母亲正蜷缩在土炕上,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耗尽她最后的力气。
母亲还不知道胡同口发生的事情,还以为爹爹只是被暂时堵在了外面。
“月儿……外面……怎么样了?你爹……回来了吗?”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带着无尽的担忧。
小月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没…没事,娘。枪声远了些……爹,爹可能绕路了,很快……很快就回来。”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刮过喉咙。
她不能告诉母亲真相。母亲本就病重,知道了,只怕立刻就会……
就在这时!
“砰!砰!砰!”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伴随着凶神恶煞的吼叫:“开门!妈的!里面有没有人?!再不开门老子开枪了!”
是兵!听口音,像是关外来的奉军!
小月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色煞白如纸!母亲也吓得停止了咳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快!月儿!躲……躲到炕洞里去!”母亲用尽力气,嘶哑地催促着,手指颤抖地指着炕梢那个平日里用来存放杂物的、黑黢黢的洞口。
砸门声更响了,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栓似乎随时会被撞断!
小月看了一眼病弱的母亲,又看了一眼那扇随时可能被破开的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知道自己躲进去,病重的母亲根本无力应对那些丘八。
但……这是唯一的生路吗?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
“轰隆!”一声巨响!不是砸门,而是附近又是一发炮弹爆炸!巨大的气浪猛地掀翻了院子里本就摇摇欲坠的棚子,震得屋顶扑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
砸门的士兵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一跳,咒骂声和脚步声暂时远去了些许。
机会!
小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冲到炕边,用尽全身力气,将虚弱得几乎无法动弹的母亲连拖带抱,艰难地塞进了那个狭窄、肮脏、布满蛛网的炕洞里!
“娘!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她急促地叮嘱着,眼泪再次决堤。
“月儿…你…”母亲虚弱地想抓住她。
小月却猛地缩回手,迅速将一块破木板和几捆柴草胡乱地挡在洞口,尽可能做出掩饰。
然后,她自己则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猛地钻进了屋子最角落、一个堆满破麻袋和废品的黑暗缝隙里,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几乎就在她藏好的下一秒!
“哐当——!”一声巨响!那扇脆弱的木门终于被粗暴地踹开了!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满脸凶悍戾气的奉军士兵端着步枪冲了进来!
“搜!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还有吃的!”一个像是头目的家伙粗声吼道。
破旧狭小的家瞬间被翻了个底朝天!本就寥寥无几的破家具被砸烂,瓦罐被摔碎,唯一一小袋藏着的糙米被翻了出来,引发一阵争抢和咒骂。
“妈的!穷鬼!啥也没有!”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踢翻了角落的麻袋堆,差点就踢到了蜷缩在深处、吓得魂飞魄散的小月。
另一个士兵则注意到了土炕。“这炕洞里会不会藏了人?”他提着枪走了过来。
小月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更加激烈的枪声和呼喊声,似乎有另一股部队冲进了胡同!
“操!是直系的残兵!快!出去干他们!”屋里的奉军头目大吼一声,顾不上再仔细搜查,带着人立刻冲了出去。
杂乱的脚步声和枪声迅速远去。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只有母亲在炕洞里压抑到极致的、微弱的咳嗽声,和小月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过了许久许久,小月才敢微微睁开眼睛,从麻袋的缝隙中向外窥视。
家里已经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扫过。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扑到炕洞前,挪开杂物。
母亲脸色灰败,气息微弱,但还活着。看到小月,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月儿……”
“娘……”小月抱住母亲,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失去父亲的巨大悲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瘦弱的身体撕裂。
她扶着母亲从炕洞里出来,母女二人蜷缩在满地狼藉的屋角,听着外面依旧激烈的枪炮声,瑟瑟发抖。
她们没有食物,没有药品,父亲惨死门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绝望和冰冷的恐惧。
没有人来帮助她们。邻居们自身难保。交战双方的士兵眼里只有杀戮和抢夺。她们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两片微不足道的落叶,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彻底打沉、吞噬。
小月紧紧抱着母亲冰冷的手,大眼睛空洞地望着门外那片被战火撕裂的天空。爹爹的血……大概已经冷透了吧?这个世界,怎么会这么冷,这么残酷?
她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唯一的念头,就是紧紧抓住母亲这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绝望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或许下一刻,一颗流弹,或者又一波闯进来的乱兵,就会终结这一切苦难。
而此刻,远在数百里之外,一支打着赤旗的军队,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这座正在流血哭泣的古老都城,奔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