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城外,北伐军前锋野战收容所。
空气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浑浊。刺鼻的消毒水味(劣质而浓烈)、汗馊味、血腥气、伤口腐烂的恶臭、还有呕吐物的酸腐……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如同粘稠的液体堵塞着鼻腔和喉咙。
耳朵里灌满了此起彼伏的、根本无法压制的痛苦呻吟、惨嚎、以及偶尔从牙缝里挤出的、濒死般的绝望呓语。
小月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惊醒的。
“啊——!我的腿!我的腿没了!!医生!求求你…杀了我吧!太疼了——!”
那声音尖锐而疯狂,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绝望,让小月瞬间从混沌的意识中炸醒!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眼前是灰暗、低矮的帐顶,阳光透过厚实的帆布,勉强投下一点惨淡的光晕。她躺在一个简陋的草席垫子上,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军装外套。
然而,视线所及,却比昏迷前那地狱般的街头,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里不是安静的病房,而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炼狱!
她的身边,左右、前后,密密麻麻地躺满了人!全是穿着灰色军装的人!只是,他们不再是战场上冲锋的猛士,而是破碎的残躯!
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撕裂的腹部流淌着污浊的液体;炸断的手臂用脏污的布条潦草扎着;半个脑袋裹着渗血的绷带,嘴里无意识地吐着血沫;一个士兵的胸口缠着厚厚的带血纱布,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气泡翻涌的恐怖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
鲜血渗透了草席,染红了地面肮脏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是浓到化不开的血腥、腐败和绝望。
几个穿着深蓝色罩袍、带着红十字袖章的护士兵,像陀螺一样在伤员堆里艰难地穿梭着,他们的脸色疲惫至极,眼中布满血丝,动作机械而匆忙。
他们手中的东西简单到可怜:清水、粗糙的纱布、小刀、锯子、还有……成筐的、肮脏的、用于吸血的棉絮或破布!
药?几乎没有!只有气味刺鼻的石炭酸稀释液,被粗暴地涂抹在伤口上用于“消毒”,发出滋滋的声音和灼肉的焦味,引来伤员更凄厉的哀嚎!
“按住他!别让他动!”一个护士兵对同伴嘶哑地吼道,几个人死死按住一个试图挣扎的伤员,那人腰腹间一个巨大的创口正汩汩冒血,混杂着黄绿色的脓液。护士兵拿起一把小刀,咬着牙,在无麻醉的情况下,徒手切掉腐烂发黑的肉……
“啊——!!!”
那惨绝人寰的叫声,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小月的耳膜!她惊恐得浑身发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
恶魔! 她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这些穿着军装的人!都是恶魔!爹爹就是这样被他们杀死的!娘……娘也……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几近昏厥。她只想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一个护士兵注意到她醒了,端着一碗浑浊的、漂浮着几片菜叶的稀粥走过来,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小妹妹,醒了?饿了吧?快吃点东西,陈政委特意嘱咐……”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痛得失去理智的伤员猛地抓住小月的脚踝!“滚开!把药给我!给我上点药啊!疼啊——!”那张被剧痛扭曲的脸如同厉鬼,吓得小月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护士兵赶紧掰开伤员的手,安抚小月:“别怕!别怕!他是太疼了……”护士兵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无奈和无助,他指着周围,“陈政委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晕过去了。她说……”护士兵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确定,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她说你是她的‘妹妹’……让我们照看好你……”
妹妹? 小月彻底懵了。那个眼神凌厉、在废墟中救了她的女人?那个率领着这些“恶魔”军队的首领?她说自己是她的妹妹?
荒谬!惊悚!她一个拉洋车夫的穷苦女儿,怎么可能是那种大官的妹妹?那些人……那些打仗杀人的人……怎么可能……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看着周围人间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濒死的伤员,再想到门外爹娘冰冷的尸体……
恐惧和仇恨如同毒藤,死死缠绕住她幼小的心灵。她缩成一团,死死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这可怕的现实。那碗稀粥被撞翻在地,浑浊的液体浸湿了草席。
与此同时,京师城内,正阳门附近。
战斗已进入白热化!狭窄的街道变成了血肉磨坊!
“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陈雅指挥着一门缴获的步兵炮,炮口喷吐出炽热的烈焰,炮弹精准地轰在一堵被奉军机枪火力压制的厚实街垒上!砖石、木屑、沙袋混合着人体残骸冲天而起!那挺疯狂扫射的机枪瞬间哑火!
“缺口打开了!冲锋!拿下那个制高点!控制十字路口!”陈雅站在一处半塌的房屋后,红发带在硝烟和热浪中狂舞,赤红的瞳孔燃烧着冷酷的火焰!驳壳枪在她手中连连点射,撂倒几个企图扑上来堵缺口的奉军士兵!
“杀——!!!”一队头戴红星的北伐军战士如同出闸的猛虎,怒吼着从缺口冲了进去,扑向街垒后的敌人!
然而,奉军的抵抗也异常凶悍!后续的部队如同潮水般从街巷深处涌来,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射!
双方在狭窄的街道上展开惨烈的近身肉搏!刺刀对刺刀!枪托砸枪托!惨叫声、吼声、骨头碎裂声、刺刀入肉声令人毛骨悚然!
陈雅眼神如冰,毫不畏惧。她一边冷静指挥着后续部队梯次投入,压制侧翼火力,一边不断变换位置,手中的驳壳枪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开火都精准致命!
她身上的军装早已被炮火熏黑,沾满泥浆和血点(不知是敌人的还是溅上的),脸颊上又多了一道新鲜的擦伤,血珠渗出。
她看到了前方不远处一座哥特式尖顶建筑——一座西洋教堂的钟楼。那里地形颇高,视野极佳,此刻正被奉军占据,架设着重机枪和狙击手,对我军形成巨大的压制!
“二连!给我集中火力!压制钟楼上的机枪!不惜代价!爆破组!准备炸药!给老子炸掉它!”陈雅厉声嘶吼!
然而,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带着独特撕裂空气声响的子弹破空声,撕裂了喧嚣的战场!几乎是本能,陈雅猛地向旁边矮身扑倒!
“噗!”
一颗高速旋转的子弹狠狠钻进了她刚才站立位置身后的砖墙!炸开一个触目惊心的碗口大的坑!是钟楼上的狙击手!
炽热的弹片擦着陈雅的后背飞过,带来火辣辣的灼痛感!
陈雅迅速翻滚到一处更为坚固的断墙后,心有余悸!好险!奉军的枪手里有高手!
她抬眼,狠狠望向那座高高在上的钟楼,眼中杀意更浓!
“迫击炮排!目标!教堂钟楼!给我把它轰平了!立刻!”她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
片刻之后!
“轰!轰!轰!”
几发迫击炮弹带着死亡的呼啸,精准地砸在钟楼的中部和顶端!
巨大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坚硬的砖石如同纸片般被撕裂!尖顶在火光和浓烟中轰然倒塌!连同上面的机枪和狙击手,一起化作了废墟!
“干得漂亮!”战士们发出欢呼!
城外,小月猛地捂住了耳朵! 那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响在头顶,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也仿佛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外面……
那个自称是她“姐姐”的女人……又在杀人了吗?她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周围伤员的惨叫,更是不绝于耳,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她紧绷的神经。
突然,一个刚刚被抬进来、断了一条腿的年轻士兵,在剧痛折磨的间隙,看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月。
他似乎听到了护士兵之前的话,布满汗水和泥污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努力温和的笑容,用尽力气沙哑地说:
“小……小妹妹……别怕…咱…咱们的兵……跟那些畜牲…不一样……”
这句微弱却清晰的称呼,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骤然击中了小月!
她猛地抬起头,惊恐、迷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第一次代替了纯粹的恐惧,出现在她泪痕斑斑的小脸上。她看向那个对她说话的陌生士兵,又看向周围那些痛苦扭曲、却在眼神深处依旧燃烧着某种不明火焰的伤兵……
那个叫陈政委的,说她是妹妹……
这个素不相识、断腿的士兵也叫她“小妹妹”……
还有……还有娘临死前,那个女人……她好像对娘点了点头……
小月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翻搅起来。
城内,陈雅从断墙后起身,看都没再看那座轰然倒塌的钟楼。
“一营!继续向皇城方向推进!”
“三营肃清侧翼残敌!”
“后勤分队!组织人手,救助路边的平民!看到百姓就往城外送!”
她的命令简洁有力,冷酷依旧,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指向——救助平民!
她最后扫了一眼这片刚刚被血洗、却再次被炮火覆盖的街道,目光掠过那些倒在路边、身份不明的平民尸体。小月那双充满恐惧和迷茫的大眼睛,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快!动作快!拿下紫禁城!”陈雅一挥手,红发带如同战旗,再次引领着赤色的洪流,冲向下一个枪声震天、决定着最后归属的街巷!